特别是,如今豫娘要嫁人了。
苏哥儿不怕,是个郎君,他跟他老子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斗狠耍硬、惹事张扬、一点就燃比他老子更甚,他老子向来是一边帮他擦屁股,一边得意“儿子像他”。
苏哥儿有人管。
但豫娘不同。
豫娘是姑娘,又生得像他们周家的人,常家不乐意这样的姑娘,必定是不会给太多嫁妆的。
她捉襟见肘半辈子,但她得为她姑娘拼个前程呀。
周夫人思索片刻:“你的意思是,不动‘玉盘夫人’的名头,还能在观案斋赚到银子?”
山月抿嘴一笑,颔首点头。
“怎么办?”周夫人问。
“您忘了我进入柳家之前,是苏州府的画工了?”山月笑得隐秘:“远近闻名的苏州片,临摹仿制有一手的——前朝流失的名家真迹多如牛毛,我来画,观案斋来卖。出自我手之画,本就真假难辨,再加之从观案斋卖出,旁人又怎会存疑?就算是假的,也能变成真的!”
周夫人一愣。
山月给她算账:“咱们不画四大家,咱们画北宋的浙派,画唐代的宫廷,画六朝的写意...这样一幅名家巨作,按市价,至少五百两!到时,您七我三,咱们两个月推一幅,您算算,一年能挣多少银子?”
也就是说,她什么也不做,便可到手三百五十两...
两个月就是三百五十两,一年就是两千两!
周夫人吞了口唾沫。
山月双手撑在案上,身形前倾,隐蔽的期待显露在外:“这笔钱,好赚的——但关键在,观案斋,您说得上话吗?”
周夫人这突如其来的质疑打了个措手不及:“那观案斋,便是我兄长在打理,我岂能说不上话!”
推断被证实:二人确为兄妹。
山月一笑:“那不巧了吗!瞌睡遇上枕头!”
周夫人再一愣,越细想越觉得可行,什么都不用操心,只需要牵线搭桥,把这丫头的画拿到店里售卖,就能拿到一笔银子,且不用担心这丫头不给她钱——观案斋的账本来就归她哥哥管!
里外里,压根没有坑!
周夫人看山月:“你舍得给我七成?你才是画画的人?”
山月顺势挽上周夫人的手臂:“若没您,妾身再大的本事也卖不出这个价!”山月一顿:“况且,往后呀,还需您多提携。妾身在京师无依无靠的,若大长公主还不信任、不待见妾身,像今天一样差您来试探妾身,妾身可真是只能一头撞死在南府门口了。”
“倒也不是不信任不待见。”周夫人即将有大财落袋,自然笑口常开,顺嘴答道:“只是那姚早正也喝了同你一样的‘牵机引’,十日到了,他一直没消息,既不上朝又不在家,也不知是生是死,大长公主怕他被薛枭捉到后倒戈,进而害怕你暴露...”
害怕她也倒戈,更怕她被薛枭迷惑,选择两头骗两头做,若是这样,那这颗棋该杀就杀,该废就废,绝不能有半分迟疑。
话题为什么又回到了姚早正?
周夫人一不留神,话又密了,后知后觉地住了口。
山月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你...怎么了?”周夫人探头问。
山月拧眉,迟疑道:“...搞不好那位姚大人当真大事不妙。”
“此言何意?”
山月抿抿唇,埋下头:“薛枭自从丁忧后,在家的时间却并未增多,每日都要通过侧门悄悄出府,第三日清晨才回来,每次回来要么带着浓重的血腥味,要么是纸墨的味道,且身上的衣裳很潮——京师天气干燥,不可能衣裳发潮的。”
山月一顿,声音压得更低:“我怀疑,御史台有暗室,且此暗室在地下——只有长居地下,衣服上才会扯这么重的潮气!”
周夫人知道御史台设有“天宝观”暗牢:在姚早正第一次进入后,便向靖安大长公主禀告了这个消息。
但经由山月说出来,周夫人彻底放了心:山月没有倒戈,更没有暴露!
周夫人待山月态度更加随和亲昵:“你的意思是,姚大人被抓住后,已被拖进御史台的暗室?——那你为何判断他大事不妙?”
“薛枭待我如常,说明姚大人并未被撬开嘴巴。您说十日已过,他未曾如期服用解药,那...”
山月未将话说完,面目露出几分难过:“若他当真遭遇不测,还望‘青凤’善待他的家眷和后人...”
有种物伤其类的哀伤。
周夫人蹙着眉移过眸,只觉山月说得十分有道理,着急将豫娘召回,又同山月告了辞,火急火燎朝东边走,急着向靖安大长公主回禀这个很有可能的猜测。
山月将其送至门廊,眼看常家的马车渐行渐远。
待再也看不到马车影子后,山月的脸慢慢沉下去。
“姚早正的事了结了?”
薛枭不知何时,自门房深处缓步走出,在山月身侧并肩站定,随着她的目光看向巷道尽头。
“了结了。”
山月声音很轻:“果如所料,姚早正失踪,靖安第一个怀疑的就是我。”
“周夫人是蠢人,靖安却不是。”薛枭笑了笑。
山月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开口:“她不是蠢人,却做过蠢事。”
“什么?”薛枭问。
“你发现过吗?”山月以问题回应问题:“常家周夫人的声音特别好听,又清又脆,说话间抑扬顿挫,像唱戏似的。”
薛枭眸色一沉:“什么意思?”
山月回过头,唇角勾起一丝笑:“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行当很多,但姑娘都要蹲马扎的行当,统共就那么几个——武行?”
山月摇头,自问自答道:“不是。”
“镖局?”
山月再摇头:“不是。”
“军户?”
“不是。”
山月将头转回去,神情专注地看地面微尘飞扬:“戏班子,唱戏的需唱念作打皆通。古来,旦角、小生练功第一条,就是蹲马扎,下盘稳了,唱起来才嘹亮,演起来——才带劲。”
山月在看空中的微尘。
薛枭在看山月。
姑娘姿容清丽,神色平和,言辞笃定,胸有成竹。
“砰砰砰”“砰砰砰”——
薛枭的心脏,正在疯狂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