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五妈说完,便在香炉上点燃一炷长香。
计时开始。
题目听起来简单,细想却很难。
堂屋宽敞明亮,四面开窗,漫山料峭树景与交织成歌。
堂屋之内,梁下挂一榉木鸟笼,其间一只画眉鸟身小如莺,不名公子,眉横似黛,窃比佳人,其旁铺有白狐大氅,板壁龛笼中敬神佛以绿萼梅香。
画笔向后推,便是四名姿容各异的姑娘,执笔静思,身影袅袅。
无论从哪个视角都可以作画。
画山川远眺亦可,画花鸟富贵亦可,画工笔仕女亦可。
且看考生功力与喜好。
难就难在:落画简单,但出彩很难。
如所有的景与意都在直白地袒露出来,一炷香,不过两个时辰,这么短的时间内,基本不可能深挖明面下的写意。
而画画最要紧的“谢赫六法”之首:气韵生动。
不过沉思片刻,其余三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动笔挥毫。
若论画姿,确是如菡萏出水样清丽的顾氏最漂亮,窄袖云肩,背身挺立,选了小红毛的勾线笔,看样子是要工笔;神容淡漠的兰氏站着作画,微微俯身,手中大笔应当是要画山水;至于那位“举人之女”,作画的姿态是最专业的,用上了准备的矿石颜料,应当选择以水墨为基地,在其上敷色、点彩作彩墨画。
山月扫了一圈后,垂下眼眸:这个命题,对她而言,是绝路。
她走不通的。
她擅长的是临摹和仿画,只要给她一张画,无论难易,她能做到一比一还原。
她没办法从现成的景物中抽丝剥茧,顺畅地表达情绪——八年前,她已经丧失了所有表达的欲望和本领。
山月双手撑在桌上,低头阖眸,指尖微微颤抖。
没有路是死路,没有局是必死。。
一定有破局的办法。
一定有。
闭上眼,耳边的杂音便被无限放大。
磨墨的“滋啦”声、狼毫毛在纸上的摩擦声、甚至右侧之人的呼吸声,都在耳畔一清二楚。
喧嚣,让人浮躁。
浮躁,会让人死亡。
山月深吸一口气,逼迫自己隔绝掉一切杂音。
等等。
等等!
有一样!
有一样东西,她不需要临摹,也能画得很好!
山月猛然抬眸,右手伸向锋径最宽的那支狼毫笔。
两个时辰,长香炸花,金锣敲响。
四姝同时停笔。
一白发老叟自花间而出,双手杵拐,霜须垂腰,腿脚一边一步挪动着过来。
何五妈连忙双手迎接:“米大家,您千万小心!”扭过头,面向姑娘们:“今日大家伙儿也算得见了——咱们江南出身的四大家之首,米师被咱们夫人千里迢迢来请来做评判,是大家伙八辈子积了大德呀!”
米要和。
四大家之末,米要和,也和“青凤”有关系。
山月低垂眼眸,余光瞥见那老叟走都走不动了,腰间仍佩着一条万蝠咬耳彩穗,下缀一块比巴掌还大的和田玉无字牌,用的拐杖是乌木,而包拐杖把手的,是纯金。
金玉满堂,有种尘世至俗至庸的满堂富贵。
而米要和的画,在坊间流传最广的评价是:洒脱绝尘、清丽淡雅,落笔轻巧如四两拨千斤,又如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山月怀疑这并非米要和本人。
那老叟率先走到山月左侧顾氏处,偏头细看两眼桌上的画后,轻咳一声,随手抓起只笔来,在顾氏精细的笼中画眉工笔图上描了两笔,换了个色又描两笔,单手将画一推。
“哼,看看,添老夫一笔,你这破烂画眉,至少活过来了。”
老叟画了一只蜻蜓,恰好停在画眉目光望去的木笼横条上。
画眉的目光所至,有了去处。
至于蜻蜓的笔法...
山月迅速觑了一眼:还真是米要和的手法——落笔稍重,收笔轻盈,以墨与色勾勒骨形,轻巧秀雅。
八年,她至少临过大千张米要和的画,她不可能看错。
所以,画风清丽平和的大家,私底下却是个物欲横流、金玉珠宝加身的大俗之人?
山月垂眸: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真的?
米大家腿脚不便,不欲拐弯,径直朝后走,走到眉梢眼角尽是冷艳之色的兰氏身侧,米大家眯着眼看,单手扯过桌上的画,看了一会儿,一声冷笑:“学画不过百日,金陵府也敢送来滥竽充数?老夫看‘青凤’的寿数是一日短过一日,明年今时恐怕要散了!”
何五妈弓着腰跟在后面,将肥脑袋探出来看。
她看不懂画的好坏,只觉画得不错呀——画的是外面的山吧?大开大合的,不算难看。
何五妈谄笑:“姑娘画画得好的,本就难找,这四个送来前都是交了画上来的,已是矮子里面拔高子了,您若照您这大家的水准来看,都是入不了眼的。”
米大家眉峰一横,驼背佝腰,双手杵拐,似笑非笑:“那杀神可是好糊弄的?那杀神三岁开蒙,得天道长画得一手好道尊像,在先帝处也是点过卯的,他本就会画画,等会发现你们送上去的都是些孬货,一个不高兴,把你跟你家夫人都做了,大家伙就高兴了。”
何五妈腰一弯,脸上的笑僵了僵。
山月眼神从兰氏右手鱼际掠过:和那个假冒的画工一样,用刀用剑,比用笔更顺手。
是金陵府从一众女杀手中选出来临时抱佛脚,学了几天画,就拿来交差的吧?
“你们既要打才女的名号,就给老夫我找两个有点真才学的,甭拿这些撇药来糊弄。”
米大家随意搭了眼后侧方“举人之女”文氏的画,眼神定了定,停了一瞬,从喉咙里挤出一丝轻哼:“嗯,这幅画还勉强,两个时辰画一幅四美作画图,可见有些功底。”
文氏脸上闪过一抹喜色。
何五妈眸光精准捕捉到文氏那抹克制不住的笑:画得不错,人却轻浮。
米大家连看三幅不足称道的画,有些疲累,拐杖杵在地上,“咚咚咚”地发泄着不满。
终于走到山月身边。
山月躬身后退一步。
米大家眼神飘忽地掠过,本欲草草评价,却一下子将目光死死定在画上。
“你,你画的什么?”米大家开口问。
山月谦卑佝头道:“火。”
“回米大人的话,小女画的是,壁炉里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