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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夫人听到府外喊杀声大起,而且越来越近,显见得本府家丁挡不住明人,她对黎洪道:“夫君,是时候了。”

黎洪攥紧她的手。夫人回握,手松开,夫人起身,朝自家夫君盈盈一拜,略微整理发髻,端起烛台正向厅门。

出得门去,黎十七正领着十几个家丁退守最后一道院门。黎十七的头盔跌落,奋声嘶吼:“家主大恩,仗义死节,就在今朝!”

剩余的家丁一起嘶吼着拿手中兵刃乱打,可惜武艺低微,伤不到明人。而明人见他们困兽犹斗,不愿意拼命,稍稍退后。

黎十七趁机大口喘息,耳听得身后熟悉的女声:“小十七,来生再见。”

黎十七不敢回头,手持长枪指住当面敌人,大声道:“夫人,将军,一路走好!”

当面的明人听不懂他们对话,但明人“咦”了一声,一起望向黎十七身后。黎十七听到了夫人的笑声,随即,对面的明人惊呼。

黎十七终于忍不住回头,看到泼上火油的薪柴烧起来了,夫人正一步一步走回厅内。黎十七眼睁睁看着夫人的背影消失,接着,房门从里面关上。

呵呵呵呵——,黎十七笑出泪来。

他这辈子也没有这么心痛过。他在心里一直拿收养他的夫人当母亲孺慕,却从来不敢表露,如今夫人去了,他也再没有机会。

他转过身,明人没有偷袭,反而退后了几步。

对面一个道人排众而出,口中说了些话,黎十七吼道:“要杀便杀,老子听不懂!”

对面有个懂安南话的翻译了几句,道人点点头,又说了几句,那翻译的明人喊道:“敬你是条好汉,投降吧,饶你不死。”

黎十七抹一把脸上的眼泪,手掌的鲜血把他的脸抹花了,那是他自己的血。

他大吼道:“安南也有不投降的好汉!”

喊完,奋起最后的余力一枪刺向当面的道人。

“伤不了他,老子死也要溅他一身血!”电光火石间,黎十七如是想。

对面道人一声长叹,双目之中射出神光,暴喝道:“问人!”手中长剑斜斜劈下,劈开长枪,劈在黎十七肩头。

黎十七手中长枪落地,虽铁甲挡住宝剑劈入,也被震得猛吐一口鲜血。他瞪着那道人,那道人默然,又手起一剑。

黎十七的人头飞向天空。人头旋转,黎十七看到了燃烧的庭院,随即,眼中的世界陷入黑暗。

砍人的是天门道长。

“师父——”建除道人见敌人死得如此刚烈凄惨,担心师父生出心障,想出言安慰。

天门道长道:“彼之英雄,我之仇寇。放心,师父我道心无碍。”

一众大明好汉随即将剩余的家丁砍杀殆尽。大火已起,天门道长安排救火,众好汉匆忙间寻不到水,去外间抬来两口大水缸,这才堪堪扑灭大火。

火场中心的房间却已烧塌了半边。

有人问道:“那黎洪的尸体要不要寻出来。”

天门道长道:“何必惊扰死者。”催发内力,接连数掌拍在墙上,将屋中的一切埋在残垣断壁之下。

这一处灭了火,而城中着火的地方越来越多。等李四有寻到天门道长问明情况时,许多安南人的木屋已经点着不可救。

这座宣化城终究不能像升龙城那样焚毁,李四有当即命众好汉分散去救火。

城内近两万安南兵此刻已折损大半,但满城好几万的男丁如同发狂一般,城中喧嚣、惨叫,如同人间地狱。李四有亲自带人弹压城内各处,每到一处便用安南话高喊:

“投降不杀!”

“快救火!”

听劝的,饶了不死;不听劝的,只能一拳打翻。他所到之处,形势稍稍平稳。

破城之际,非名将不能约束军心;更何况李四有带领的不是令行禁止的军士,不过是乌合之众。他去不了的地方,好几千想发财的大明好汉和瑶民精锐能做出什么事来,已经管不到了。

北门城楼。

汪直命关闭城门,遥遥望见沐瓒率军前来也不放入,只命以吊篮将沐瓒吊上城来。

二人见面,沐瓒黑着脸道:“汪监军,好本事,半日就把城破了。”

此时才到正午,冬日的暖阳射在汪直头顶上,汪直仰面打个哈哈:“不客气,某家手下的儿郎们肯出死力罢了。”

说完,汪直弹一弹身上的软甲,拿手指头在甲上沾染血污的地方抹来抹去,口中长吟:“血染征袍透甲红——,嗯,下边一句是什么来着?”

身后的西厂番子摇头晃脑接上:“长板谁敢与争锋!厂公您就是那长板坡上的赵子龙!”

这时期,全大明的酒肆茶楼都在流行《三国演义》,那罗贯中夸赵子龙的词可谓是耳熟人详,沐瓒自然是听过的,腻歪得不行,在心里狂骂:“你个死太监,竟然敢自吹赵子龙,你他妈的也有枪?”

心里骂归骂,沐瓒闷声道:“汪公威武,这好处分我家一半可好?”

汪直不说话,斜着眼看沐瓒,看到沐瓒老脸通红。

“四成?”沐瓒又道。

汪直还是不说话。

沐瓒一跺脚:“三成!”

“这一趟,锦衣卫那边可是出了大力气。”汪直终于开口了。

沐瓒心里一咯噔。此前他和汪直两面夹击不能破宣化,李四有一来,半日即破城,这里面的关键傻子都知道。沐瓒最担心的事发生了:锦衣卫和西厂已经提前勾结。

但传说中他们两者应该不合的,难道看见肥肉,两条狗居然凑一口锅里了?

沐瓒心思电转,咳嗽两声,拿眼睛看四周的番子。待汪直挥袖屏退左右,沐瓒小声道:“朝廷来了位林侍郎,要查你的痛脚……”

“哦,只查我?”

“当然还有那李人屠。”

汪直见沐瓒各种做作,心里好笑,便故意做出惊诧的模样:“哦,沐帅何以教我?”

“我看都是那李人屠干的,汪公赤胆忠心,必然不可能辜负圣上。”沐瓒笑一笑,“汪公只须配合我,我在朝廷天使面前打些掩护,你懂的。”

汪直也笑道:“你帮了某家,某家自然要投桃报李,是吧?”

沐瓒只是笑。

汪直脸一板:“沐家的好处就是——”

等沐瓒眼巴巴看过来,汪直道:“宣化城以西、以北的地盘可以给沐家。”

“那本来就是沐家打下来的地盘!”沐瓒怒道,“姓汪的,我一番好意,为何戏耍我?”

“怎么戏耍了?某家看李人屠不顺眼,可这战场的功劳,该是谁的,就是谁的。你们沐家有本事就自己拿,没本事,就老老实实去吃土!”

二人怒目。沐瓒手指城外:“本帅一声令下,两万精兵要来问一问,给不给?”

汪直伸出左手,手上沾满从软甲上抹下来的污血,他盯着沐瓒鲜亮的衣甲,撇撇嘴。

“老子从死人堆里滚出来的,您站在干岸上,瞧这身干净的,呵呵!”

他们在城楼高处,自能望见城内处处火头。

沐瓒道:“一座破城,都快烧没了。”

汪直道:“我乐意!”

二人不欢而散,沐瓒的大军终究是停在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