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孙映雪说完,花华大呼过瘾,只恨自己不在场,未能亲眼见到车轮那么粗的蛇、变来变去的尸妖,他指着一盘烧的软烂的蹄髈,道:“那尸妖遇火之后,烧得流脂,是不是像这个?”
众人一看,几欲作呕,再也吃不下去了,纷纷作辞而去。
了结了苏眉一案,往后便平静了。
黄芪在千杯堂无非是扫地、劈柴、烧水、倒夜香,循环往复,周而复始,再过几天,张行云要离开南京,破天荒的来找他道别。黄芪自然不懂什么灞桥折柳、长亭相送,知道他喜欢钱,把攒下的工钱送给他。
张行云吓了一跳,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用之有度”,自己铮铮铁骨,不拿“嗟来之钱”。
后来黄芪买了些炊饼腊肉、李伯也送了一罐陈皮,弄得张行云不好意思,说早知道这么婆婆妈妈,就不来了,然后笑嘻嘻的提着走了。
夏去秋来,转眼已到八月,依然热气不减。
吴大平痊愈之后,知道自己的命是黄芪救的,也就不好再难为他,索性放任不管,但黄芪却丝毫不敢懈怠,该做的事都做的干净利索。
李伯把药草之学该教的都教完了,告诫他,死读书成不了孙思邈、李时珍,死记硬背不行,必须亲手炮制,“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以后能有多少成就,只能全靠自己了,至于诊术,只能等有机会转到回春堂再说。
这一日他穿着短衫正在打扫药渣,就见吴总管领着两个身穿九华派服饰的人走了进来,当先一人身长八尺,国字脸,剑眉挺鼻,英气逼人,目不斜视,另一人手持长剑,步履沉重,脸上含着忧色。
看来他们是真的九华派弟子,不是唱戏来的。
弄完药渣,他又去烧火,被烟呛得眼泪直流,脸上也抹了不少炭灰,这时吴大平进了药房,立即有人围上去端茶递水,一人问道:“吴大哥,那两个人是干什么的?”
吴大平道:“那两个是从安徽九华山来的,掌门病了,知道我们千杯堂名声在外,特地请陈伯去诊治,啧啧,我听说那领头的大师兄叫刘义山,是本朝兵部尚书的公子,财大气粗,出手就是三千两银子,陈伯本不想去,但人家拿出兵部尚书的名头,由不得不答应。”
黄芪想起在天游峰听到的,暗想原来宗老伯也治不好那掌门的病,还得来请陈伯。
“陈伯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名医,名头都传到山沟沟里去了。”一人赞道。
吴大平笑了两声,喊道:“黄芪,你回去收拾一下。”
黄芪愣了愣,以为他又要赶自己走。
吴大平道:“你放心,是好事,陈伯说要找个抓药烧火的帮手,李伯就推荐了你。”
黄芪知道李伯是想让自己跟随陈伯学习医术,不过陈伯那么小气,未必肯教自己。
他没什么好收拾的,只把李大娘送的衣裳带着,倒是陈伯有不少东西,扎成两个大包袱,扔给他来背。
九华派备了几匹快马,把买的药材装在上面,孙堂主乐得合不拢嘴,亲自送到门外。
在百家寨过久了朝不保夕的日子,黄芪早习惯了随遇而安,虽然不知道九华山的所在,路上倒不多问,谨遵李伯的吩咐,对陈伯服侍的很是殷勤。
两天后已到了当涂县,日正当空,陈伯说什么也不肯走了,刘义山只好找个地方避暑。
道旁正有一家茶铺,四人进去要了茶水点心,几碟小菜,老板知道他们是外地来的,特意推介了几样当地名食,黄池酱菜、咸鸭蛋,还有清蒸螃蟹,果然香气四溢,回味无穷。
刘义山又让师弟段义方去买了个西瓜,黄芪手起刀落,杀了瓜,这时忽有一群人吵吵嚷嚷,急匆匆走过,有个妇人神色慌张,道那边又奔出个人来,叫道:“周大嫂,你快去看看。”
吃过瓜,这群人又抬着具尸体回来,几个衙役走在前面,妇人则哀嚎痛哭,黄芪看去,只见板子上还不停的往下滴水。
人群里有人道:“周大哥水性那么好,一口气能横渡姑溪河,生吃鱼虾蟹面不改色,自号当涂小白龙,怎么会淹死了呢?”
另一人道:“听说是昨晚上喝多了酒,水性再好,也是死路一条。”
又一人道:“我看没那么简单,八成是被水鬼弄死的,前天晚上我从青山河打渔回来,看见芦苇丛里有个女鬼在梳头发,吓得我现在还每天做噩梦。”
刘义山本不在意,听到这里却微微侧耳。
“是不是想吃牢饭啊,再胡说八道妖言惑众,就把你们这群刁民都关进大牢里去。”衙役叫骂道,“仵作都验过了,确是淹死无疑,哪里轮得到你们唧唧歪歪。”
刘义山若有所思,道:“段师弟,你先送他们过河,我过两天与你相会。”
段义方知道他想留下来追查此事,若真是水鬼作祟,身为名门正派,自然要铲奸除恶,道:“师兄,我留下来帮你。”
刘义山道:“掌门身罹重疾,一刻也耽搁不得。”
他的举止言语都显出超越年纪的稳重,无由中有一种威势。
段义方摸摸头,笑道:“是,师兄法力高强,我留下来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
黄芪把瓜皮啃得干干净净,道:“我也不走了。”
“你会捉妖?”段义方奇道。
黄芪摇摇头。
段义方又问:“那你可学过法术?”
黄芪道:“我不会,只是很好奇到底是什么害死了那周大哥。”
“有时候好奇是会出人命的。”刘义山握着茶杯,缓缓道,在他看来,黄芪只不过是个杂役,根本不知道鬼怪妖魔的厉害。
陈伯冷眼看过去,心想乡下小子真是无知者无畏。
黄芪道:“刘义山,你放心吧,我不会拖累你的。”
陈伯摇头,乡下小子真是没有礼教,说起话来粗鲁不堪。好在刘义山并不在意,道:“你不是本派弟子,当然可以想留就留想走就走,不过我有言在先,并不能保证你的安全。”
于是众人分成两路,段义方陈伯雇船渡河,刘义山则问明了义庄所在,趁着夜色行去。
黄芪本想跟上去,但刘义山施展身法,瞬时就不见了,他无可奈何,只好在茶铺让老板切了二两肉炒西瓜皮,吃饱之后就见刘义山又回来了。
“查到什么了吗?”他迎上去问道。
刘义山道:“我看过尸体,肺部积水,全身浮肿发白,的确是淹死的形状,不过奇怪的是死者的心不见了。”
黄芪想了想:“会不会是被仵作割下来作验证?”
刘义山道:“不会,人为水所没溺,水从孔窍入,灌注府脏,其气壅闭,所以要验一个人是不是淹死,只需要看口、喉、肺部,不需要看心脏,此人不见了心,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被妖魔所食。”
原来是一只偷心的女鬼,黄芪问道:“鬼吃不吃人心?”
刘义山道:“当然会吃,鬼从来不挑食,而且有一种鬼就叫做噬心鬼,只吃人心,不过鬼吃人心,吃人心的未必就一定是鬼,据先师祖所着的《志怪录》中记载,专吃人心的除了噬心鬼外,还有一种叫做‘沉魔鬼’的妖怪。”
二人一面说一面往河边走去,沉魔鬼是传说中生活在江河的一种怪物,在江南流传很广,因此黄芪也听说过。
传说这种怪物游弋在水深处,经常对游泳的人发起攻击,把人往水底拉,它力大无穷,绝大多数的人都难逃厄运。
黄芪又问道:“也就是说我们要找的不一定是女鬼,也有可能是沉魔鬼。”
刘义山道:“不错,沉魔鬼在有的地方又叫做水魔,东瀛人则称之为‘河童’,传说这种怪物的样子看起来像小童子,四体纤瘦,皮肤光滑如镜,走过的地方必定会留下黏液的痕迹,舌头能像青蛙壁虎一般拉伸极长,在水中行动极其迅速,难以捉摸行踪,《志怪录》中还说水魔的头顶覆盖着一层皮囊,贮满毒液,以此激发,力大无穷,一旦皮囊被破,毒液流失,则四肢瘫软,只能凭人宰割,不过这种毒液极其猛烈,若溅泼在身上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虽然并不熟识,但言谈之中也没有隔阂,倒像是多年的老友一般。
河边杂草丛生,浅滩上长着茂密的芦苇,岸上则多是袅娜的垂柳,碧丝如烟,仿佛是绿色的帘子遮掩着姑溪河。
不远处有一座草庐,挂着昏暗的灯笼,下头竖着一块写有“闲人止步”四个大字的木牌,这里应该就是命案发生的现场,为了防止再次发生酒鬼溺亡的案件,官府已经派人在此守夜。
远远的就听见鼾声如雷,二人走过去一看,衙役已睡熟如猪,草垫子旁还倒着一个酒坛。
刘义山摇头叹道:“朝政日弛,此种守夜,形同虚设。”
再往北看去,约么两三里地有个小渔村,灯火寥落,听说那周大哥昨夜就是去这村子探望故友的。
“好大的月亮。”黄芪望着汤汤流水,忽见芦苇丛里现出一轮明晃晃的月来。
刘义山忙回转身来,看了看,奇道:“今日不过是初五,上半夜哪里来的月亮?”
黄芪指着西边道:“就在那里,奇怪,刚才我明明看见的。”
难道是自己眼花看错了?
刘义山把右手平举,闭着眼睛,右手沿着河面的方向转了一圈,行为很是怪异,黄芪正要说话,他已睁开了眼睛,道:“这里是青山河、姑溪河交汇之处,水面宽广,我的麒麟臂探寻不出妖邪的所在,我们还是分头去找吧。”
于是二人分头行事,黄芪往上游去,刘义山则去了下游。
清风拂来,黄芪吃饱喝足正有劲头,走起来很快,芦苇高低起伏,隐约看见远处的水渚上有个穿白衣服的人,正蹲在河边。他想起白天听到的话,难道这就是那梳头的女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