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谷关前的谈判一直持续到近晚,汉国君臣来时就已经很累,返程前自然要在陕县休息一晚。刘邦、萧何都是有了年纪的人,真连夜赶回去是会死人的。
晚食在函谷关前已经吃过,到了陕县后稍事沐浴,几人就都躺倒呼呼大睡了,并没有就谈判席上的事情再做交流。第二日一早起身,饱餐战饭……呃,不算战饭吧……总之都吃饱了饭,都知道这一路辛苦的里程又要开始了。
一日无话,一路无话,狂奔一百八十里赶到渑池,天尚未黑,几人坐在一起吃过晚食,这才有了一定的兴致谈论与秦人的谈判。
一夜一日,几人似乎都有满肚子的话要说,可是真有闲暇时,不过说了几句话,就发现又实在没什么好谈的。
无他,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现在是求到了大秦上,最终能有什么结果,只在大秦君臣的一念之间。
于是话题就转到了曹参的身上。
“圣人?”萧何先带着苦意喝了一口酒:“当初参为皇帝诏令征召,臣为丞相府令征召,说起来臣等二人都并不想入关中。只是参不能不去,否则违诏的罪名太大,而臣则有推托的余地。当时臣还告诫过参,既然去了就要奉皇帝为主,行忠君之事,臣也是怕参会因为不忠于君不忠于事会惹来祸患。”
“可是看现在司农说话行事,已然全以秦臣自居了。”张良多少有点酸溜溜的。
“军师勿要如此说,”刘邦还是很感念曹参以秦臣身份却一直在帮自己:“参无论如何总还念及当年的兄弟深情。”
“但也是在以不危及秦之利益下。”张良依旧摇头。
“这也是老臣所感慨之处。要知道,参入咸阳时皇帝不过一少年,又如何能使参如此臣服?”萧何也摇头,但显然和张良摇头的感慨不一样。
“或许,司农只是误打误撞碰到了这么一个无意进取、没有雄才大略矢志开疆拓土、只想关闭国门守成的君王。”张良对秦的恨意并未减少,不过韩王成相当于死在项羽手里,所以转移了一些仇恨给项羽而已。
但他马上就又严肃起来:“大王觉得,秦帝会不会以对山东毫无兴趣为假象,让楚汉力拼,这样将来无论哪一方胜出,彼时都会力竭,秦便恰在此时以其积蓄的力量直扑出关,获渔翁之利?”
刘邦的小心脏一蹦,这不是没有可能的啊。
萧何对曹参的信心还是要多一些:“以参九卿之高位,若皇帝存有此念,其不可能不知,难道他会与皇帝一同促汉国与楚征战,最后待大王胜利时看着大秦从背后刺大王一剑?”
张良对曹参的了解并不多,曹参曾经是刘邦和萧何的挚友兄弟,他也不好把话说的太满,不然就有挑拨刘邦及一帮老兄弟们与曹参之间关系的嫌疑了,所以他听了萧何的话后只能以苦笑应对。
刘邦却似乎想到了关键:“军师所说的不可不防。参目下确实没有害寡人之心,然参之所以对皇帝心折,却是因为皇帝重百姓。现在寡人承诺胜项王后只求三郡为王,其他所得尽皆交还于秦。从关切百姓角度而言,参自然期冀天下太平百姓得安,所以乐于助孤。但若寡人败项王后食言,乃至乘胜举精锐之军伐秦,则参必助秦伐孤。”
他笑着,可怎么看怎么带着一个惨字:“至其时,参甚至会亲率秦师来伐孤,且还占大义。”
刘邦这么说,就是认可张良所说的楚汉相争、秦捡便宜之揣测,所以张良反而安心了:“大王也莫为此忧心,且借秦力先与项王战。大王将胜时只要不对秦疏于防范,一旦胜利之时,秦欲偷袭也将无机可乘。”
“军师说的对,现下大王与臣等,还是先应对项王来伐的眼下危机吧。”萧何也收回了思路,重新把目光放到当前的麻烦上。
“那么说回眼下,军师和丞相觉得,上卿会真的同意将李良之师借给寡人否?”
“臣认为秦帝会借。”张良很肯定的说道:“若李良一心向秦,大王即使承诺许他以赵王,他随大将军伐赵称王后也必定以秦臣自居,赵地也将为秦土。如此一来,赵地仍不属汉所有。但他出关后既然为大将军所属,大王与丞相当嘱大将军笼络且试探之,并以其曾为秦之叛逆必不为秦长期容忍之类的言语动徭其心,则也未必不能成为大王之臣。”
“军师之言大善,待到雒阳时老臣去与大将军说。”萧何自告奋勇。
秦二世五年三月。
项羽军至荥阳城下,此时刘邦与张良刚刚赶回来不过三日,萧何自然是在雒阳留守,协调刘邦现有三郡资源,周转后勤供应支持。
韩信同时自雒阳出,率领新募之二万卒从孟津北渡河水后,似乎并没有杀入魏境直奔太行陉的意思,反而摆出了一副只为防范魏军出上党南袭夹击汉国的架势。
在刘邦合诸侯军攻彭城前,李良军曾在端氏邑集结,压迫魏王豹不敢出大部魏军助汉伐楚。刘邦兵败彭城后,李良军随即从端氏邑“消失”了,这让魏王豹松了一口大气。
从彭城逃回的二万卒按说应部署在大梁,以应对项羽来伐。但魏王豹在彭城兵败后立即遣使向项羽输诚投降,大梁又处于荥阳以东,汉军大溃败之下肯定没有余力来讨伐魏王的背叛。而一旦项羽大军伐汉,汉军更没什么心思来打大梁,相反位于河水以北的上党之地反而有可能成为汉军泄愤和秦军趁火打劫的地方。
所以,魏王豹保持大梁原有一万驻军不变,把彭城败回的二万卒与原留守屯留、长平的二万卒合并,由柏植统领。
柏植将手中四万卒分别部署,在太行陉驻军二万防范汉军,在长平驻军一万防范秦军出白陉,在屯留驻军一万防范代军。
韩信按兵不动,但项羽不会,他打的主意就是速决,所以在抵达荥阳后只休整了一夜,第二天就开始了攻城之战。
刘邦从彭城逃回荥阳之后,萧何就征发徭役,调遣大量民夫开始荥阳城的修复工程。待到项羽大军到来时,荥阳城防就算还没有完全恢复到李厉抵抗吴广时的程度,但也相差无几了。虽然汉军没有秦军那种配重式投石机,荥阳城顶面就算比较宽大也站不下上百人拉拽投石机,但汉军也想出了办法,就是在城顶架设投石机,而把拉拽的大绳挂到城内,在地面上布置拉拽投石的人手。
萧何还在周勃、灌婴的建议下,在荥阳城外环绕城池增加构建了几座小型坞堡,小坞堡与城墙只隔一条护城河,上面还有横桥与城墙相通。坞堡也筑为棱堡形制,就像潼关外的那几道堡垒线上的一般,这样若西楚军不先拿下这些坞堡,则攻荥阳时就会遭受来自背后坞堡的箭击;而先攻坞堡,则又会被荥阳城上投石射箭,这对西楚军是不小的麻烦。
荥阳城下的攻防战,就这样如火如荼的在血与火、石与箭、呐喊与惨嘶之间开展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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荥阳之战开始十日后,端氏邑突然再次出现了李良的军队,足有两到三万卒之众,一举冲破魏军关隘,将长平周边的魏军直接击溃,然后一路杀向长平并围城。
柏植大惊,立即抽调太行陉魏军一万五千卒向北进军,同时遣人令屯留魏军向南,意图两路夹击李良。
太行陉隘口只剩了五千魏军。
此时,韩信动了。
孟津北的韩信军营实际上只有五千卒,做出有两万卒驻守的假象,其余一万五千卒在太行陉魏军抽师北上第二日突然凭空出现在太行陉内,只一日就击破了魏军大营。与此同时,围困长平城的李良军调二万卒南向,与穿过太行陉的韩信军南北夹击了从太行陉北去救援长平的魏军。
这一来,魏军没有战死或重伤的溃卒与轻伤卒被堵在长平谷地里无处可逃,只能降了韩信李良联军。
根据协议,李良将降卒都交给了韩信,韩信立即用这些人充实自己的队伍,于是韩信军由二万卒一下膨胀为三万三千余卒。
接着,六万多韩信李良联军先迫使长平守军投降,接着就向北开始威逼屯留魏军。
魏军降,韩信兵不血刃拿下长平和屯留,扩军到五万六千卒。给李良军千卒补充战损,两军加起来八万五千卒。
魏将柏植千辛万苦的躲开追堵,由白陉逃出,最后辗转回到大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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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项羽和刘邦在荥阳城杀得昏天黑地,韩信、李良将魏军杀得狼奔豕突时,胡亥同学却在六英宫的大沙盘前,好整以暇的问:“和平时的军队应该干什么?”
在场的将军们包括了冯劫、任嚣、涉间、杨熊、公子将闾、冯无择等,当然胡亥很希望章邯、王离这两位大将军也能在场,可惜一北一西,都在数千里之外。
“兵练!”这几乎是将军们众口一词的回答。
“如何兵练?”胡亥满脸带笑:“当然矛戟、弩射、剑盾、阵攻、守御、还有马战等,这些基本能力是要练,不过不是我想要说的。”
胡亥颇为严肃:“我想要的练军,除了基本练法之外,是想要各军可以在自身内部,进行模拟阵战,进行单卒射箭比赛,进行单卒之间、三锥阵之间的搏杀,也就是全军大比武。”
“圣上,”说话的是公子将闾:“单卒、小阵间比拼,弩箭、马上弓箭的比拼,军中日常都是有的。至于圣上所说模拟阵战对攻,小规模百卒之间的比试,也有,而且频度不低。”
“百卒之间,规模太小,朕不是很满意。”胡亥先把基调确定了下来,“无论是中尉军、北疆军、河西军、守关军,当下实际上都没有大规模阵战的需要,所以我是担心这样让大秦军旅给闲废了。”
他不等将军们辩解继续又说:“当然了,山东未复,无论是王离还是章邯,都憋着一口气,各关隘守军也不会轻敌懈怠。所以就现在而言,朕其实不用担心这个。”
“然,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胡亥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若山东全境收归大秦后呢?先皇父于兼并六国天下一统后,仍然先后打了两次大仗,即驱逐北胡匈奴和征伐百越。现在匈奴被章邯和王离在一北一西压着,百越之地暂时也顾不上,那地方其实也不那么重要。那么山东尽复之后,是不是就剑戟入库、马放南山?”
他再次加重了语气:“大秦自始皇帝到朕二世皇帝,说是要百世、千世而传下去。朕也先不去想百世、千世,周传世八百年,秦怎么也要超过周吧。但天下无战事,军旅必朽,所以朕所说的兵练,是要让秦军永远不朽,因此不但要有练军之律法,还要有练军效果之比较。”
“我有个思路,”胡亥不再那么严肃,但依旧认真:“就是以北疆秦锐、河西秦啸、中尉与铁壁卫尉、关隘守军为大军团,军团内练军比武,以曲的规模模拟阵战。而每年夏、冬两季农闲时,在各军团比武中选上中下三曲,以中曲来咸阳比阵,以此考量各军团兵练成效。”
“朕既然生出了这么个想法,就必须实行。”胡亥最后说道:“具体怎么做的更为合理,就是各位将军考虑的事情了。”
六英宫里冷场片刻,将军们都在消化皇帝的话。
这实际上就是把胡亥上次去函谷关见刘邦后,回咸阳路上跟陈平所说的事情正式开始实行起来。
“圣上的意思臣大致明了。”任嚣先发言:“就是在正常的日常军操之外,加入拟阵对战,激发军卒及军将们的斗志,让练军不会成为形式。尤其是天下安定而无战时,保持住秦军的战力不衰。”
“精辟。”胡亥就差给任嚣鼓掌了,“以拟阵对战,考量一个军团整体的战力,让各军团都不能懈怠之外,也是对领军将军们组织军伍能力的考量。”
“只是如此一来,”任嚣是铁鹰锐士,不是马屁精:“按征战而练军比武,则粮秣也将按征战消耗,此其一。其二是圣上所言的,军团,嗯,中尉与卫尉尚好,其他军团各军各部分散,军团内比武就要调集行军,又增粮耗。”
他向胡亥一施礼:“更不用说加强练军还有矛戟、剑盾乃至箭弩弓的耗损,马军还有马匹的损耗,圣上此诏将会大增兵费。臣粗略一想,认为比通常练军之法要至少增三至五成军费,倍增也非不可能。”
胡亥看冯劫等人都鸡啄米一样的点头,显然很赞同任嚣的分析。
“朕既有此议,也是仔细想过的。”胡亥并没有被任嚣开出的耗费吓着:“现有卫尉乃原各宫中内侍所组,不要小看了这些宫隶,他们与朕的山地曲练军强度都很大,各军团若有不服气的,可以选军团内最强的曲来和铁壁军对战。朕就不用山地曲来对战诸军团了,那是欺负人。”
胡亥是把山地曲按特种兵来练和用,宫隶卫尉则是当作快速反应部队来练兵。
他很自得的笑着:“确实如任将军所言,对比以往卫尉的支费确实高了五成,但我也有两个考虑。一是着眼当前,山东肯定要复,军力绝不能弱,所以该花费的朕不吝啬。二是若天下尽复,安定太平,北疆军团和河西军团因为防胡的需要不可减,而守关军显然可裁撤大半,留将不留卒,对百姓的定期兵练因为每年的时间不多,所以耗费也就相应降低了。”
“而且,北疆、河西所需粮秣均采用屯田自给的方式,真正给百姓增加的军费压力,就是军械制造、买马养马之类,在司农增加粮产、少府增加匠作物产以及商贾贸易抽征租赋下,只要国富民强,这些支费就不会成为大问题。”
“诸位都是久经战阵且带军治军多年的老手了,空说无凭。”胡亥一点冯劫:“就由太尉为首,将现有兵练军律加入我所说的军团内和军团间的阵战比武内容,然后计算需增的粮秣辎重消耗,早日报给我来看。就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先看一个初步构想。”
皇帝这显然没多大商量的意思,二是直接口诏让他们干起来:“同时快传给章邯和王离,他们的想法也尽快收拢到一起。”
“九原屯田卒那边,也要参与进来。告诉章邯和伍颓,在屯田卒中选的军将加强培养,并在农闲时由秦锐骑军模拟匈奴骑,让屯田卒抵御。”胡亥伸出两个手指:“两年内形成战力,让朕在需要的时候能立即将章邯军至少调出十五万。”
“对了,”胡亥又想起一事,“春过夏至,北边应该也景色宜人了,朕准备北巡九原。”
荥阳,清晨。
一夜过去,荥阳城下仍然有一些地方在晨曦中懒洋洋的舞动着黑烟。连续十数日的攻防战,城内军兵疲乏,刘邦和周勃、樊哙等守城主帅们也同样都睁开仍然布满血丝的双眼从榻上跃起,以冷水洗面,准备新一天的大战。
“大王,”张良急匆匆的拿着一卷竹简走入刘邦的行宫大殿:“这是夜里从丞相那边快传而来的讯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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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人快传之法是现成的,尤其若不加密就更为简单,也就是想的到与想不到之间的差别,所以陈平与刘邦谈判的结果快传报到咸阳通过后,潼关就派六百里加急将快传的架构、编码方式等法送到了陕县,再由陕县派出六百里加急送往雒阳。
此时刘邦和张良甚至还没抵达荥阳。
萧何拿到快传应用之法后,就开始搭设从陕县到雒阳,从雒阳到宛城、宛城到纪郢的主干传讯线,当然从雒阳到偃师、巩县、成皋直至荥阳这条线最为主要,也是最优先架设的。
不过快传架到到巩县后,萧何考虑到荥阳、成皋都是未来楚汉相争中易于为楚军围困之处,木架白日传讯在越过楚军的包围线时很容易被掐断,所以只采纳了夜间灯号传讯的方式并得到了刘邦的允可。
萧何的动作很及时,雒阳到荥阳各快传驿站同步架设,刚刚完成荥阳就被西楚军围困了。
当然在项羽尚未抵达荥阳城下前,咸阳对秦汉协议的修正要求也已通过常规的六百里加急送到了荥阳。刘邦自知自己没有多少讨价还价的资本,所以一律同意,让萧何拟定最终文本,与秦正式订约,反正他的王玺也在萧何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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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良进来时,刘邦正在吃朝食。正常的朝食通常在上午,可荥阳在战时,一旦今天攻防继续,可就没有朝食的时间了。
“彭越那边有什么消息吗?”刘邦见张良进来马上问道。
张良先将竹简轻轻放到御案边上,然后回到下面的席案上坐下,内侍立即也给他奉上了一份早餐。
“丞相传来的消息称,彭将军已经攻下昌邑及周边七、八个城,正在向西准备进攻定陶。”张良边吃边汇报着:“若定陶落入彭将军之手,项王恐怕在荥阳城下就待不住了。”
总算有了个好消息,刘邦紧绷着的脸松泛了不少:“秦人这个快传,说穿了也没有多稀奇,可当初他们是怎么想出来的?荥阳内外隔绝,只有敖仓与鸿沟的通路尚存,按说消息也能传到,可都不如这个灯号快传来的便捷和迅速。”
“这大约就是司农参所言秦帝的奇思妙想吧,臣认为这应该也是秦帝想出来的,哎,一个重匠作不重江山的皇帝,谁想得到?”张良半带感慨半带讥讽的说着:“大王在这儿血火奋战,可知秦帝又在做什么吗?”
“身处关中非战之地,自是比孤活得惬意。”刘邦嘀咕了一句:“有关中的消息?”
“是,关中消息称,秦帝已经北巡九原去了。”
刘邦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孤记得其东巡后,山东乱使之无法出关中,结果就南巡巴蜀,西巡陇西,现在又北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