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见到周文,脸上也露出了喜色,迎了上来。两人并未相互施礼,而是凑在一起说了两句话,周文就带着他一起走回来,低声向他介绍说:“这二位是某的好友。”
那人向陈胜和吴广微微点了点头:“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二位恕某不周之罪,先随某走,到地方再向诸位把酒赔罪。”
然后,转身头前带路,周文等三人跟在后面。
穿过一片热闹的街市,迎面一个两层的华丽木楼呈现在眼前,外面挂着一个很大的酒幡,绣制得非常精美。
周文迟疑了一下,扯了扯那个差役装扮的人:“小兄,这里……是不是太奢?文知汝等皆非富人啊。”
那人笑了笑:“无妨,先进去再说。”就率先直接走入了大门。
店中仆役迎了出来,目光扫过那人和周文,又看了看陈胜、吴广的装束:“列位这是…..”
还没等话说完,那人就说:“吾等为武臣的朋友,莫要多话,头前带路。”
仆役立即堆上笑容:“好好,请列位随仆来。”
仆役直接把他们带上了二楼,走到一个装饰精美的阁子门前:“列位请入。”说着把门推开。
陈胜向内一望,见屋内已有两人,看到他们立即就站了起来,拱手相迎。
打发掉仆役,带路的人把门关好,对站立在主位方向的人说:“某来给介绍一下,此位就是刚才谈及的某二人之好友,周文。”
又转头对周文介绍道:“此位是陈县武臣,亦为某的老友。”
周文闻听,连忙向武臣行礼,然后回身介绍:“臣公,我邀来此二位兄弟,一为阳武陈胜,另一为阳夏吴广。”
然后又对武臣身边看上去将近六十岁的那位老者一拱手,向陈胜吴广介绍:“此为张耳,魏国名士。”
再对带路之人拱手:“此同为魏国名士,陈馀。”
陈胜和吴广连忙向各位一一施礼。
“大家都是朋友兄弟,就都不要多礼了,先坐下,然后再来叙谈。”武臣向几人拱拱手,很豪气的说。
大家坐好后,周文又向武臣一揖:“文一向听闻臣公乃陈县豪富,却又轻财仗义,今日得见,实乃文之大幸。”
武臣欠身回礼:“客气了,某不敢当此谬赞。”
他又转向陈胜:“某曾闻阳武有一人,名陈胜,曾有言:苟富贵勿相忘。就是尊驾?”
陈胜哈哈一笑:“此乡间惰民幻梦戏言,竟得入臣公之耳?”
武臣也大笑:“尊驾豪气,某早闻之,惜仅隔数十里,难得一晤,今日得偿所愿。”
周文起身,为大家都盛上酒,举碗先向武臣遥遥一礼,然后对陈胜和吴广说:“某先解释一下。耳公与陈馀皆为文之挚友,文至郡治公干,常与二友相会。但因耳公二人都为秦廷通缉,耳公悬千金赏,馀亦悬金五百,所以他们隐于陈县所用皆非本名,需小心为之,所以适才颇有神秘,还望两位兄弟莫怪。”
陈馀举碗向周文致意:“某也要解释一下。今日本欲伴耳公共与文公接风洗尘,恰遇臣公,知我等友至,又见我等相约之处寒陋,便慨然相邀至此,欲与我陈郡豪杰共谋一醉。”
张耳捋须微笑:“臣公是看我二人太过寒酸啦,那样的地方,怎么是待客之道。”
武臣率先饮了一口酒:“与耳公相比,某不过一身铜锈气味而已。”
大家一起大笑。
张耳也端碗饮了一口,然后对陈胜说:“文公时常盛赞小兄侠气,今日得见,果非俗人。臣公也是豪侠之人,某与馀常得其接济。否则以某二人里门卫的俸粮,早就饿死了。所以今日得遇臣公,与文和二位兄弟共席,实乃天意。不过,二位又是何机缘,得以来陈县?”
陈胜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叹了口气:“还不是秦廷戍役所致?某与广两兄弟此番都要远戍渔阳一年,陈县不过是戍役的汇聚之地。”
“渔阳?”陈馀吸了一口凉气:“由此赴渔阳有二千多里,且渔阳为北燕地,气候苦寒,可是有罪受了。”
武臣一拍几案:“这老秦,刚刚说发了善心,将关内徭役遣返,就又征发尔等戍边。某就说嘛,秦人怎么会善待我等六国之民。”
周文听到这种公然指责大秦的话语,心中吃惊,这要是被人在门外偷听到……他心虚的看了看武臣,又看了看屋门。
张耳似乎猜到了周文的想法:“无须担心,此肆为臣公所有,不得召唤,不会有任何人靠近这里。”
周文放下心来,回到徭役的话题上,苦笑道:“徭役确实是遣回了,但秦廷又要各郡重修城郭,所以遣回的役夫还要有不少人需要留陈县筑城。文此番来,就是协助郡府管理筑城事宜。”
张耳切开一块炙肉送进嘴里细细嚼着:“重修郡城之事某亦早就听说了。当年始皇帝毁城郭是为了防范六国旧族造反作乱,而今秦廷再修城郭,又是为何?”
陈馀大咧咧的已经把自己案上的肉食吃掉了一多半,难得吃到一回肉,他准备把自己撑死:“为何?同样的原因,还是防范六国旧族作乱。始皇帝不怕反秦之人占据郡治,毁城郭是为了能尽快镇压。而现在秦廷南北开战,秦师不是屯驻九原、云中,就是屯扎百越。除了各郡的几千郡兵外,关中可用兵力据说只有六、七万。”
他冷笑一声,又塞进嘴一块肉,话说得呜噜呜噜的:“依某看,如果有人造反,这点儿兵力恐怕能不能守住函谷关和武关都难说,更别提镇压反叛。所以,各郡重修城郭,显然是为了让郡兵在面对反秦义师时,能多延残喘几日而已。”
吴广从在街面上见到陈馀开始,就一直没有说话,此时听到陈馀的话语,眼中有一抹精光闪过:“这么说,现在暴秦是心虚了?如此倒是敢于起义者的良机。”
陈馀使劲把嘴里的肉咽下:“谁说不是?只要不是堵着函谷关门前起事,秦廷那个只知道玩乐的二世皇帝恐怕都不会在乎。”
周文摇摇头:“可是传言专门诱引秦帝不理政事的赵高,已经被贬出咸阳,撵去会稽郡任郡守了。”
陈馀看了周文一眼:“那又如何?传言秦帝依旧不理政,十日才开一次朝会,只要大臣们因为什么争执起来,立即就散朝。还有传言说,秦帝在女闾中找西域舞姬,专门要看特别的乐舞。”
张耳放下手中的酒碗:“馀,这种传言你是听谁说的?”
陈馀放下箸,恭敬回答张耳:“耳公,记得前日住在咱们里巷客栈那个老者吗?姓范的。”
“记得。不过那人似乎很高傲,你和他说过话?”
“没有,那人似乎根本看不上吾等里门卫。是我问客栈主人,得知他们从关中来,就和他的仆者拉了拉关系,一起喝了一次酒。”陈馀有些愤愤:“那老家伙真是衣冠取人,要是知道吾等曾在魏国也有些名声……”
张耳笑了笑:“名声算什么,先保住性命,以后或许还有出名声之时。”
武臣对关中的事情也有兴趣:“馀,除了秦帝不理政和女闾找奚姬,还有什么其他消息?”
“也没什么特别的了。秦帝发罪己诏、为蒙恬办祭奠、停建宫陵等事,已然诏告天下,大家都知道了。不过那人的仆者说,没有了赵高,秦臣们能够直接向秦帝奏事,才是这些诏令的来源。都是朝臣们上奏请秦帝实施这些政令,而秦帝懒于朝政,一概允可。”陈馀一副对秦帝不以为然的样子。
陈胜若有所思的沉默了一会,突然问道:“如此说来,眼下也许是那些想要起事反秦的最佳机会,再往后可能就不易了。”
武臣惊异的看着陈胜:“陈兄何出此言?秦帝不理政事,暴秦的天下往后恐怕会继续乱下去,怎么反秦不易?”
陈胜举碗向武臣致意,两人同饮一口后,陈胜放下酒碗:“虽然秦帝不理政,但秦廷的大臣们都不傻。过去有那个叫……赵高的,据传是力保二世秦帝登基的功臣,怂恿秦帝享乐,估计是想谋取丞相之位吧。现在此人已被贬出秦廷,远远地打发到会稽郡去了。没有了他来左右秦帝,对于不愿理政的秦帝而言,就换成了现在的这帮大臣来左右。反正秦帝对政事不感兴趣,所以大臣们说什么是什么,于是就有了遣归徭役等事。”
他脸色突然转为凝重:“但这些事情在实际上对暴秦的军心和民心是有挽回作用的。现在左右秦帝的大臣都是始皇帝时留下的干臣,必定会不断地上奏一些对暴秦有利的政事。所以某认为,现在是暴秦最离心离德而又在向收拾民心方向转化的时刻。且刚才诸兄也说到秦师军力空虚,再往后,于民有利的政令不断出现,山东百姓的反秦之心就会逐渐消褪,如果再有朝臣要秦帝调回百越之师,则在兵事上,兵力空虚的情况也会变化,暴秦镇压反叛的能力将增强。所以,某才说当下是反秦的最佳时机,且稍纵即逝。”
周文和吴广都很钦佩的看着陈胜,这番分析非常准确。周文是一直都对陈胜很看好,吴广则由此在对陈胜的豪爽钦服之外又有了新的认识和尊敬。
另外三个人则完全对陈胜有了一个全新的认知。起初,他们不过把陈胜当作一个豪侠看待,而这年月,豪侠两字虽然好听,不过就是说你是一个拳头够硬的闲散人员,说流氓混混也不为过。
当然,在这个时代尚武,所以能有一帮小弟,自身具备武力,就会被人看重,所以他们对陈胜的认可也是真心的。
可陈胜此番话一出,显示出他不仅是一个勇夫,还是一个有头脑的勇夫,这一番话一直说到了他们的心里。尤其是张耳和陈馀,一直念念不忘自己曾经“魏国名士”的风光,需要有人来帮助他们重拾这一梦想。
张耳举起酒碗,用敬佩的眼光说道:“文所推崇之人,果然目光独到。小兄,老朽敬你一杯。”
陈馀也同时举碗:“某亦敬一杯。”
陈胜连忙把自己的酒碗拿起来:“不敢不敢,大家同饮。”
五人举碗一口饮干。
放下酒碗,武臣感叹道:“陈兄的分析,丝丝入理。那么以陈兄之见,如若有人反秦,当以何为要?”
陈胜有点微醺,胆子也大了起来:“最紧要,自然是号召百姓一同反秦。山东受暴秦欺压这么久,如有人肯举义旗,自然会有大批响应者。”
张耳立即问道:“如有数万乃至数十万响应者,以小兄之见,兵锋指向何方?”
陈胜想了想:“先要占据一地,控制一郡乃至周边多郡,然后根据手中力量,择机兵指关中。”
吴广又说话了:“涉,某有一问。虽说现在暴秦关中兵力不足,但如果山东发生反秦起义,暴秦完全可以调兵镇压。百越之兵或难调用,但北边防御匈奴之兵完全可以撤回。匈奴之患虽大,但远不如山东百姓反秦的威胁更大。”
陈胜端碗敬酒,大家都喝了一口后,陈胜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胡须:“北边秦师的确是个极大的威胁,但秦师要在山东广袤之地行动,粮草是个大麻烦。假设有人在此地,陈县起事,秦师若来镇压,从关中输送粮草辎重明显不可能,粮道长达一千六百里,因此必然从敖仓输送,因为只有六百里。”
“所以,”他攥紧一只拳头在食案上一击:“当用一师雄兵,先指荥阳。即便不能夺取敖仓,也要让敖仓被封锁,无法向秦师供应辎重。”
张耳向陈胜竖起了大指:“胜小兄真让某刮目相看。既如此,小兄何须去渔阳戍边,不若振臂一呼,扯起大旗,趁此良机聚义师反抗暴秦,如何?老朽不才,愿为小兄驱策。”
陈馀丢下箸:“正是,某也愿跟随。”
武臣拊掌:“尊驾不如号召此番戍边之卒,就在陈县举义旗。某虽不才,但也可立即召集数百人得附骥尾。”
看到吴广似乎也有摩拳擦掌之意,陈胜一改刚刚的慷慨激昂,泄气的说:“诸位兄弟好友,尔等是要把某置于炉鼎之上否?陈县现聚有戍役不过四百,暂居校场军营,周边郡兵数千,这是飞蛾扑火。胜田无一亩,房仅数间,死不足惜。可胜所领戍役中,有家室者甚多,闾左之徒多无产,一旦败亡,家中妻子父母只有饿毙一途,还不说被暴秦夷族。”
周文也赶紧替陈胜说话:“涉也并非无所牵挂,至少刚娶妻不久,也有家室。唉,说起来暴秦的徭役也确实难耐。似涉,戍边一载,又无积财,新妇只能回父家乞食。”
张耳和陈馀对视一眼,没煽动成功,有点丧气。
这二位现在是唯恐天下不乱,反正两人更名隐居,家眷也早就潜藏在无人知道的地方好几年了,所以很希望有人挑头造反,反正不担心自家家室。
张耳又看了一眼武臣。这位大侠豪富,但他的钱财如何得来完全无人知晓,刚刚又对造反之事甚为热衷并说可召集数百人,让人很怀疑他的来路。只是近二年他和陈馀得武臣资助甚多,所以也没想去探武臣的究竟。
武臣鼓动陈胜造反未成却毫不在意,听周文说起陈胜有妻无法生活,立即就说:“一女子耳,能食多少?年两石粟足矣。包含其他支费,有五百钱可足?”
他随手从袖中摸出两个一两的小金饼对周文说:“此足折千钱,胜既要戍边,某就烦劳文公,使人送回阳武交与胜妇,也可少受些父母闲气。”
陈胜连忙阻止:“这如何使得?今日胜刚与臣公初识,并无可帮扶臣公之处,如何可受臣公之赐?”
武臣一瞪眼:“尊驾莫不是瞧不起某?”
张耳也为武臣帮腔道:“小兄,臣公一向对友豪爽,某与馀这数载得其接济甚多,小兄无需推搪。”
陈胜也不是矫情之人:“既然耳公如此说,胜若不接,倒显做作。”
对着武臣直身一揖:“如此,胜谢臣公高义。”
周文看陈胜答应了,就起身到武臣的案前接下金饼:“正好,明日随文一起来的差役要回阳武,就托他将此金带回。”
陈胜又向周文拱手:“如此多谢。”
武臣举起酒碗:“今日某非常开心,得以新结识三位侠士,尤其陈兄,对反抗暴秦的分析非常精彩。可惜不能立即举旗而起,且让那些秦人再嚣张些时日吧。来,诸位干了。”
大家一起端起酒一饮而尽。
张耳放下酒碗,忽然问道:“文公,某记得汝善于卜算,不若借此为在座之人卜算一下未来之事。”
周文有些犹疑:“耳公,文对卜算只是略知,有时能卜算久远之事,有时则只能卜算数月半载内事,而且有时清晰,有时仅为模糊趋向。非文不为,实文不精也,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