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帐之内,国王站圆桌上位,苍月立在左边。
自左边第一位褚百雄起,以军衔大小顺序安排座位。
备战状态中的会议,营级校尉以上须全部出席。
褚英传与二位狼灵到场时,军事会议早已开始。
他环视现场一周之后,发现圆桌之中,没有自己的位置。
褚英传不敢多问,挨着朱定,有样学样地站得笔直,挺着胸膛与他一起守在大门的左边。
苍绝兄弟重伤,褚世雄战死,一万健儿几乎殆尽,这是朗月川时代最大的败绩。
在座的将军听着军情部的汇报,个个义愤填膺,报仇的念头,全部注入了血液。
军情部汇报结束之后,有些将军纷纷表示愿意领命出战,有些将军持不同意见;刚开始场面还温和,但见大将军不动声色,陛下又只是认真聆听,将军们渐渐越吵越激烈。
领袖不表态,会议现场的两个书记员只好尽量把听到的都记下来。
两班值时侍卫经过王帐之后,国王像是听腻了意见争执,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众人立即闭嘴,期待国王说些什么。
不料国王不动声色地走到了褚英传身边,对朱定说:“你去搬一把小凳子来!”
凳子搬回到门口之后,国王指着凳子对褚英传说:“你,坐在这里。该听的听,该写的写,该记的记。若是敢说半个字,或是发出一丁点我不喜欢的声音,我就再拍你一掌。那时,就不一定昏迷了!”
褚英传屏住了气,低头看了一眼凳子,不动声色地坐下了去。
一众将军见国王举动奇怪,不知是何用意,全都瞪大了眼睛。
国王慢慢踱步回来,坐回到位置上,依旧一言不发;众将军见国王不吱声,再吵下去也没有意思;又不见国王有散会的意思,只好无声静静地等下去。
良久之后,国王发话,“我要为褚世雄将军进行净身殓礼!”
“不可!”苍月暴跳如雷,连坐在门口的褚英传也被吓到了。
国王转头横了一眼苍月,没有移开视线。
褚英传对国王这个细节的举动很在意。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他对苍月不妥协。
人类成为狼灵者后,如果非疾病和自然死亡,进行“灵葬”,是绝大多数狼灵者生命的最后一程。
灵葬,是让狼族吞食死者血肉的形式,将其生前共享的兽灵能力进行归还。
净身殓礼,就是狼族灵葬之前的礼仪。
褚世雄此战为国捐躯,生前又功勋卓着;按礼法,应该要将遗体送还故里,风光大葬;筑坟,立碑,不必进行灵葬仪式。
听到国王突然做出这个决定,褚英传头脑一下子炸开了,什么也没有剩下,连心里也被震得空荡荡的。
褚万雄从座位上站起,转身对国王一跪到地,痛哭流涕地乞求:“陛下开恩!请看在我二弟生前尽忠职守的份上,让他魂归故里,给我母亲再看他一眼的机会吧!”
众将军听罢,立即同时下跪,齐声向国王请求:“另赐恩典!”
褚英传正要有所举动时,朱定立即一把将他拉住,摇头示意他不要乱动。
苍月见状,火爆的脾性又起。
它跳上了圆桌之上,直视着国王的眼睛,极力地压着声音质问:“你……今天是怎么回事?”
国王仍旧不回答,依旧紧紧地盯着苍月,冷眼相对。
“仁王,仁王!你今天脑子是被驴踢了吗?难道你几十年的名望,都是在沽名钓誉吗?褚家世代功勋,无论是对国家,还是对你,都是忠心不二;你今天怎么一反常态,做出有损名望的决定?……”
苍月对国王用通灵传意一通臭骂。
国王置之不理,关上了心门,不听,不纳;气得苍月无可奈何地发着“嗷嗷”的低吟吠声。
眼见国王没有松口的意思,褚万雄与众将只得长跪不起,与之进行无声对峙。
这种奇怪的安静没有维持多久,就被人用一种平常的举动打破了。
看着褚百雄不断地翻阅手上的情报,听着他整理卷宗文件发出那轻微的噪音时,众将才突然意识到:狼国三巨头,还有一人没有出声说过半句话。
大家突然想到了一块去了:“拉上大将军一起,或者国王就会改变主意!”
在众人的目光都看着褚百雄时,褚万雄转身对父亲泣诉:“母亲身子孱弱,最受不得刺激。她常说,二弟性格最常自己;现在二弟战死,如不把他的尸首送回家,让母亲见上最后一面,只怕她经受不住,会……”
褚百雄听得眼泪直流,嘴角不住地抽搐。
他努力地克制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跪着的众将,都是跟他浴血拼杀了几十年的老部下;在他们眼里,褚百雄就是英雄。
今天英雄泣不成声,其悲伤如狂风席卷,摧毁了所有人心肠外围的铁石,刮伤了最柔软的地方。
褚百雄没有回应儿子,任其哀鸣;抬头之后,泪目扫视着所有跟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将士,将哀伤和泪水慢慢地分发下去。
全场男儿,不能自已。
目光移到国王处时,国王没有回避。
远远看去,国王眼眶之中,似乎也泛起了一点点的晶莹。
对视过后,褚百雄收拾心神,将手重重地压在桌面的宗卷之上。
“石光!”
前将军石光一怔,细细品味明白老上级的语气后,立即肯定这两个字是命令。
他心中微震,从单脚跪姿中缓缓站起,口气坚决应了句,“末将在!”
“通知本部校级以上的狼灵立即出发,把协助迁移百姓的人马召集起来,命令他们在巨马城的后路的官道两旁,建造营寨。如熊国滋事,只准死守待命!”
“是!”
“章影!”
身为石光副手的章影早有准备,起身与石光并列。
“你领本部人马于傍晚时分出发,只带五日干粮和防御器械,日夜兼程,务必第三日太阳升起前赶到巨马城营寨。你人到之后,授临机处置权!”
“得令!”
褚百万走过国王桌边,从上面上取下一支金色令箭后,转交到石光手里。
他特别命令:“你立即出发前往高陵,代表国王去见熊震。只要他们有拼死固守的决心,就说我国愿意与其进行二次同盟,加深合作,将狮国大军赶出棕熊林地。你务必要跟熊震再三强调:我国将全力提供一切军需,直到战胜为止!”
石光得命之后,对国王跪拜。
国王对石光举手轻挥示意,石光意会,这是国王已经同意大将军的决定,拜别离去。
众将见状,知道国王恢复了常态,全体立即起立待命。
褚百万对所有部将一一进行了周密的布署。
最后,他对所有待命的人进行了作战动员:“狮国撕毁盟书,背信弃义,趁熊国举国迁移,阴谋发动袭击,简直毫无人性,不知廉耻!其兵锋所向,表面为吞并熊国南境,却对我军设下重兵埋伏,致使我军损兵折将,仅余四百人生还回营!”
“铁狮手段如此残忍卑劣,目的是在趁火打劫;如铁狮攻陷熊国南境,接下来,他们必然直扑我国。那时,我们将会受到这些手段残忍的屠夫的奴役!”
“因此,我军必须主动迎敌,与熊国结盟,抵挡入侵,消灭敌人,将他们打回老家去!”
众将士听得群情激昂,齐声应道:“保家卫国!万死何辞!流血牺牲,在所不息!”
褚百万接着道,“想要大军旗开得胜,所向披靡;侦察敌人动向,刺探对手军情是关键。现在,侦察营狼灵统领苍玄身受重伤,无法行动。如此一来,侦察营的工作就无人执掌,各位有何高见?”
侦察营责任重大,众将军一时间也想不到合适人,说不出任何建议。
“既然大家没有合适人选,为今之计,只有进行灵葬,才能让苍玄立即从重伤中恢复如常,重新掌管侦察营。”
褚英传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想不到自己父亲竟然会用这样的方式来解释什么是绝情。
苍月转头对褚百雄狂吼,“赶紧把你的决定收回去,我可以暂代侦察营统领!我在这里,你不用刻意迎合那老不死的心思!”
国王突然开口了,“你没有代管侦察营的时间!”
“为什么?”苍月对国王大声吼着。
“你必须马上回国。代我颁布如下命令:一,国防力量需要重新调整,重新布防;二,命令太子动员工、农等行业精英,将三分之一百姓迁移棕罴林地北境;三,结集国内所有可以调用的兵马,开拔到冷杉城。”
苍月一听,国王在推前国防线,为长期战争做准备。
重大任务落在了身上之后,苍月自然不敢再使性子;但它仍然怀疑国王是故意的,“国策变更,你不亲自动手?”
“我如不坐镇在大军之中,熊震心里没有拒敌的底气。这样的话,铁狮人只需几番声势浩大的进攻,熊震就会投降。那时不光棕熊林地全失,估计我们原有的国土,也会插上铁狮军旗!”
国王的话有理有据,苍月不再反抗。
它本还想说让苍绝代管侦察营,作为让褚世雄魂归故土的理由。
无奈苍绝是褚百雄的副驾;现在战事骤起,它不敢干预三军主帅的权力。
“族长的好意,臣下心领!如不进行灵葬,不仅苍玄重伤难愈,苍绝也会因伤在身,会长期耽误军务,影响这场战争的全局!”
褚英传听后,把不断流过嘴边的泪水生咽下去,在无情之中细细品味冷酷。
“哼!”
苍月的怨气已无处发泄,只好跳下了王帐之中的圆桌会议,招呼也不打,直接奔跑出去。
路过坐在门口的褚英传时,苍月止下脚步,回头对王帐之内喊话,“战事已起,这小子就不必留在这里了,我要带他和公主回去!”
“不行!”
苍月有些意外,这两个拒绝的字,竟然是国王、褚百雄和褚英传三人异口同声发出的。
“他是禁军副参谋,现已参加了紧急军事会议,即使在这张圆桌边上没有座席,也是正式履职。眼下战事已开,如是回国就当逃兵论处,要受斩首示众之刑!”
国王边说边站了起来,表情很认真,绝不是在开玩笑。
褚百雄默默附和着国王,与国王站在一起。
苍月被两双眼睛迫视,狼毛气得根根倒竖,恨不得立即把这两个冷血无情的家伙生吞了。
褚英传示意苍月不要生气,走到离大门口远一点的地方后,他平静地说:“族长,褚家三代忠良,保家卫国是军人天职。这份责任,兄终及弟。我要留下来,想为死去的二哥多做一些事。”
苍月沉默良久,郑重地吩咐着,“你以后就待在王帐之中,发生任何事情,不管任何理由,都不要上前线。如有危险,先藏好自己,不要让未过门的公主当了寡妇,知道了吗?”
褚英传用力地点头。
“我……稍迟一点才出发回国。你待会儿得空的话,就去送送公主,免得她生你的气!”
灵葬仪式,作为狼灵之王,苍月必须与国王一同出席。
它怕褚英传的心里,仍旧接受不了国王不近人情的决定,于是在语气上稍有迟疑。
褚英传懂。
灵葬既成事实,除了逆来顺受外,还能怎样呢?
“知道!请族长把孙仲起也带回去。战事已起,我父子三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家,让他替我照顾体弱多病的母亲,我好安心!”褚英传请求说。
苍月答应了下来,“知道了!我会以孙医生不擅长治疗皮外创伤为由,把他调回国内。”
目送苍月离开之后,褚英传往回走时,看见将军们陆陆续续地从王帐之中走出,他不动声色地回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个位置,目送大家一个个地离开。
褚百雄出来时,情无表面地看了小儿子一眼。
褚英传立即避开,不打算接受父亲的歉意。
大哥路过时,褚英传用怨恨的眼神直瞪。
褚万雄心头泛酸,伸手轻轻地拍了一下弟弟的脸颊后,跟着父亲的脚步离去。
“你过来!”
所有人离开这后,国王对门外的褚英传喊了一句。褚英传赶紧收拾心情,来到了国王身边候命。
“你把今天会上所有的内容整理好再走;以后除了休息之外,不得擅自离开这里!”
褚英传恭敬地应了一句,“谨遵陛下命!”
“赶紧完成手上的事!灵葬仪式,你不得缺席!”
不等褚英传回应,国王大步流星,独自离去。
过不多时,褚英传已将今日所有会议内容认真收集整理,编成纪要,整齐地摆放回国王的桌面上后,颓然离开。
一阵轻风吹入王帐之中,桌面的文件被吹得沙沙作响。
唯独那卷整理好的《纪要》被泪水压着,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