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沉沉,半轮明月掩于云后,冷风刺骨,透过咸阳宫墙间的缝隙,如野兽般咆哮而来,撩动了烛影摇曳的帐中气氛。
张述负手立于案前,目光沉静如潭,望着白起低头沉思的身影。他的头发虽仍乌黑如漆,但眉宇间的阴沉与眼底微现的血丝,显露出近日来操劳过度的迹象。营帐中,案上陈列着奏折与军报,墨迹未干,纸张折痕凌乱,仿佛这些文字本身亦承载着难以承受的压力。
“将军,”张述轻声开口,语调中透着几分急切,“这封奏折,尚未递上。臣斗胆,仍想劝将军三思。”
白起抬起头,眼中隐有怒火,却压抑得极为克制。他一身甲胄未解,赤铜色的铠甲在烛火中泛着暗光,宛若一层凝结的血。他缓缓伸手,将案上奏折推向张述,声音低沉却如寒刃:“张述,你且读一读,看本将所言是否有违实情。”
张述拾起奏折,略一展开,目光迅速掠过行行字迹。奏折中白起以疾风劲草之笔详述眼下战况——长途奔袭使士卒疲惫不堪,粮道屡遭敌军截断,兵马难以为继,虽胜于险境,却再难发动久攻。而敌方虽士气低迷,却以坚城为凭,强攻只会徒增伤亡。
张述读罢,将折置回案上,双手拱起,肃声道:“将军所言,句句属实。然而,此折一旦上奏,朝廷若未见真实状况,只怕疑忌更甚。”他顿了顿,继而压低声调,“臣愚钝,却深知朝堂之险。将军之功已威震九州,非但敌军忌惮,朝中亦难免心生戒心。”
白起未答,嘴角轻扬,露出一丝似笑非笑之意。他起身走至帐外,长袖随风而动,目光投向天际。远处山峦嶙峋如剑,月光勾勒出峭壁冷硬的轮廓。他声音冷淡,语气却透出一丝疲惫:“张述,你是说,本将不该实话实说?”
张述紧随其后,单膝跪地,声音更加恳切:“非是不该实言,实乃时机未至。此战未决,国中已生喧哗。将军若此时上奏,只恐朝中有人借题发挥,置将军于不义之地。”
白起听闻,回身直视张述,目光如剑:“张述,你怕了?”
“臣并非为自身惧,只怕将军蒙冤。”张述抬起头,眼中一片清明,隐有泪光,“将军麾下万千将士,倚您如山。若将军折损,不惟秦国疆土无人守护,更不知多少士卒将因此殒命荒野。”
白起沉默片刻,猛然大笑,声如裂帛,却带着几分苦涩。他抬起手指向远处秦王宫方向:“张述,你还不明白么?我白起之功,已成朝中重负。我等在沙场为国效命,血流成河,功业越盛,离祸患越近。与其苟延残喘,受朝廷百般苛责,不如明报实情,免得心力交瘁!”
“将军!”张述抬起身,手按地面,几欲恳求,“此时实言,恐为国之福,然却非将军之幸。臣愿请命代将军赴秦王殿前陈情。”
白起挥袖将他制止,目光森然,声音平静却不容置喙:“本将之事,岂可假手他人!张述,你若真心为我,便勿再多言。既已身在局中,便只求尽人事,听天命罢!”
张述闻言,只觉一阵冷意从脚底窜起,直达四肢百骸。他紧紧攥住拳头,双眸深处有怒火燃烧,却无处可发。他深吸一口气,再次低头跪拜,缓缓道:“将军意志已定,臣不敢再劝。但若事有不测,臣誓死相随!”
白起目光柔和片刻,低声道:“张述,你可曾知晓这句古语——‘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这便是我白起之命。今日请命不为他事,只为还军中将士一份清明,留后世一份公道。至于我白起……”他顿了顿,微微一笑,眼中满是苍凉,“亦不过一兵罢了。”
当夜,奏折送至咸阳。
秦王赢稷正立于大殿,身披宽大的玄色蟒袍,周身萦绕着冷冽的威严。昏黄的灯火映在他的脸上,显得有些阴沉。奏折铺展于案前,字字句句皆透着白起之意,却未见任何妥协退让之词。
“白起,他竟敢如此言!”赢稷猛然一拍案,声音似雷霆乍响,震得殿中众臣皆不敢抬头。
殿内一片死寂,唯有宫门外风吹铜铃,发出清脆却凄冷的叮当声。片刻后,赢稷冷笑一声:“传旨——命白起立刻再发攻势!若再有推托,便以军法论处!”
“喏!”侍从慌忙跪拜,接旨退下。
次日,旨意传至军中。
张述接过秦王诏书,手微微一颤。他抬眼望向白起,目中满是隐忍与担忧:“将军,秦王旨意已下。若拒命,恐难自保。”
白起接过诏书,脸上不见一丝波澜。他略略扫过上面的文字,旋即将诏书折起,随手置于案上。他抬起头,微微一笑:“张述,军令既下,岂容违背?你莫要多虑,秦王乃明主,只是一时怒气。待战事稍缓,自会知晓真相。”
张述见白起如此从容,心中却如雷鸣般震荡。他深知这道旨意意味着什么,深知白起此时的心态已然无心抗争。眼见将军一生功业岌岌可危,他的心中充满无力,却无计可施。
帐中再度陷入沉寂,唯有白起淡淡说道:“张述,我知你心忧,但事已至此,唯听天命。此生若有不测,你便当善自为之,莫要受我之连累。”他缓缓起身,手执佩剑,整肃衣冠,神情冷峻而肃穆,仿佛已然坦然接受了一切。
张述望着他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远处战鼓声隐隐传来,仿佛预示着一场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