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米市口小巷,一夜秋风之后满目萧瑟,树枝秃了大半,落叶散落路面,让人不禁升起一丝惆怅。
上朝面圣已经过去了好些天,朝廷里一点动静也没有,礼部的官员全都避而不见,没办法,李植只能来找周宁。
一扇院门被推开,又是那个丑女人走了出来,她和往常一样,拿着扫帚和簸箕懒洋洋的清理着门前的落叶。
李植赶紧上前执礼道:“请问周大人在家吗?”
女人朝他瞥了一眼,没有搭话,继续低头扫地。
不一会儿院子里传出来一个男人的大嗓门:“小兰,吃饭啦。”
“诶,来啦。”女人满心欢喜的应了一句,转身往院内走去。
李植两步跨到门边,再次执礼道:“在下有要事求见周大人,劳烦姑娘代为通禀一声。”说完他将一粒碎银塞到女人手中。
这时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一个面色黝黑的中年男子,他一把抢过女人手中的碎银,再扔还给李植,又拽着女人的手臂拉进门内,反手就关上了院门。
男子旋即压着嗓子厉声道:“那个男的干嘛给你银子?”
“你又不是第一回看见他,他想见我们家大人,所以就给银子让我传话。”
“不许接男人银子,听见没有。”
女人抿着嘴微微一笑,拉长声音道:“听见啦。”
“嗯。”男子满意的点点头,语气一下子变得温柔起来:“先吃饭,我去给大人传话。”
“是,相公。”
院门外,李植尴尬的杵在墙边,眉头一愁不展。他本以为只要坦言自己的国君愿意向明军提供支援,大明皇帝肯定会应允赏赐蟒袍,谁知等了这么多天依旧了无音信。
礼部是没法去了,去了也没人搭理他,他花了三两银子从衙役口中得知:所有郎官都不会见他,因为上面有人打过招呼。
他完全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更加理不出头绪,于是便将副使金义敏和随从朴志信派去广宁求见熊廷弼,自己则留下来蹲守周宁。
他确信明朝想要收复辽东,皇帝没道理不接受他的建议,可为什么一直都不给答复呢?
这都快入冬了,一场大雪便足以冻死缺吃少穿的士卒,流民就更别说了。
朝鲜边境上的明军残部还拖得起吗?再拖下去他们除了向后金投降以外别无生路,难道大明朝廷真的想看到这种情况发生?
平安道的两座官仓里囤积了整整四十万石军粮,把这些军粮运到明军手里至少要花四五天时间,即便他现在启程回国,也不一定能赶在下雪前完成救援工作。
再则世子也等不起了。
平壤的王城内聚集了数以百计的庆尚道儒生,其中还有许多更是成均馆里的学子,他们代表了朝鲜的精英知识分子,几乎垄断了全国的舆论。
(朝鲜的成均馆类似于明朝的国子监,其学生可以直接出仕为官,朝鲜的中央官员有半数以上都来自于成均馆。)
这些儒生正在利用明朝的宗法制度来质疑国王和世子的合法地位,并且已获得了许多官员的认可,此种情形若再恶化下去,王族旁枝便可名正言顺的夺权篡位,后果不堪设想。
而今唯有大明的皇帝和朝廷可以帮世子正名,毕竟宗主国拥有意识形态问题的最终解释权,朝鲜的儒生就算闹得再厉害,也不敢自称比大明的鸿儒更懂孔孟之道吧?
这才是打击国内反对派的釜底抽薪之法,一招即可平复所有舆论。
想要请大明朝廷帮忙,只有救援边境上的明军这一条办法,可一旦错过了这个冬天,明军都投降了后金,那国王和世子还有什么筹码跟明朝谈判?
明军亟待救援,但国王李珲更着急,对他而言这是一场输不起的棋局,如果落败就意味着万劫不复。
米市口只是京城内一条不起眼的小巷,那扇红漆斑驳的木门也与寻常百姓家无异,可它却是朝鲜王权的生死之门。
站在门外的滋味不好受,李植哀伤的抬起头,默默的朝东边天际望去,他想起了世子为他送行的画面。
那还是在初夏,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世子为了避人耳目,专程跑到王城外的驿道旁等候。
他没敢下车,只是远远的与世子对视,虽然看不清彼此的表情神态,但完全能体会到对方的心情。
世子在朝中没有根基,全靠父王的庇护才能勉强站稳脚跟,未来想要顺利即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明军的败退给了世子一线生机,这生机便是以忠勤换取蟒袍。
世子将仅存的希望全都交赋到他手中,他唯有肝脑涂地。
半空中的落叶翻转飞舞,宛如王座下正在坍塌的基石,有人视其为浪漫的美景,有人却只觉得阵阵悲凉。
他搞不懂大明朝廷究竟是怎么了,连白捡的便宜都不要,难道是天意如此?
嘎吱……木门再次开启,难听的噪音一下子抓紧了李植的胸口,他连忙扭头看去。
只见一位清纯可爱的女孩立于门边,淡淡的吐出一句天籁之音:“李大人,我家相公请你进去。”
“谢谢。”
片刻后,小院内,李植恭恭敬敬的朝周宁执了一礼,接着郑重道:“恳请大人为在下指一条明路。”
“呵呵,李兄请坐,有什么话慢慢说。”
“谢大人。”李植刚一落座立刻从怀中掏出一个朱红色木盒放在桌上,木盒四四方方,边长寸许,表面雕刻着精美的图案,看起来十分贵重。
“一点小意思,还请大人笑纳。”
周宁瞥了一眼木盒,微微一笑道:“李兄太急了吧?”
“大人实不相瞒,在下的确很急。眼下已至秋中,辽东地区不出月旬就会降雪,届时野菜草籽都极难搜寻,明军又拿什么充饥?”
李植顿了顿又道:“我国在平安道囤积了一些军粮,大概需要四五天时间才能运抵明军据点,在下快马加鞭到登州至少要花五天时间,从登州乘船到王京最快也得十五天。真的不能再耽误了。”(王京代指朝鲜国都平壤)
周宁在心里稍稍盘算了一下,沉声道:“李兄可否派人先行返回平壤,给我军运送五万石粮草。”
“这…这恐怕很难。”
“那我也不瞒你,昨日我已被借调到礼部主客清吏司,专门负责和你接洽赏赐蟒袍的事宜。”
李植一震,试探道:“朝廷同意赏赐给世子蟒袍了吗?”
周宁拧眉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