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传来一阵动静。
离九飞身跃上,顷刻,又落了下来。
“爷,您看。”他的手上捧着一只碧绿的镯子,是前不久裴老夫人赏给桑晚的那只。
裴谨之闭上了眼:“阿九,我改主意了。你让小顺拿着金锁去找萧玑。”
他是困兽,撕开了外皮,才发现自己根本舍不下。
今夜她来过;她不要他了。
*
裴家一夜巨变,裴谨之成了郑谨之。
消息传至别院时,桑晚面无表情地喝着粥,像是听一个不相干的消息。
白石见她不吭声,讪讪地问了句:“你不恨他了?”
“不恨了。”桑晚垂下眸,“谁又活得容易呢。”
他背负沉重的山,那仇恨早已长得郁郁葱葱,恨水如山川瀑布循环连绵不绝。
她不自量力地挥舞着锄头想要凿开这山,将他从山底挖出来重见这天日,却没想到,他是这山本身,是这滔天恨意的人间载体。
比起他所承受的苦,那一箭,算什么。
“前几日还叫着要报一箭之仇,今日就放下了?”白石摇头,“年轻人的爱恨,还真是一阵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啊。”
“你终于肯承认自己老了。”桑晚瞥了他一眼,用笑掩饰自己的失落。
白石扬起手掌作势要揍她,见她缩了缩脖子,又得意地放下作罢。他感慨道:
“世子……现在该改口叫郑公子了,他身子尚未好全乎,此去西北投军,生死难料啊。”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的,他自己选的。”桑晚神色淡然,“白叔,我同你走。”
她在放下手镯的那一刹那,原谅了裴谨之;至少她还活着,裴谨之却比死还痛苦。
他活在地狱,远比她所想的还要痛苦万倍。
她又怎么舍得不原谅呢。
白石愕然:“想通了?不去京城寻亲了?”
白石了解她,知道她去京城的目的是为了打听自己的身份,毕竟能做得出鲁班千工锁的金匠满大夏都没几人。
“不去了。身份于我而言,远没有活着重要。”
昨夜归来,她便同萧玑说了不去京城,百里奚难过得都快哭了。
桑晚淡淡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我一个乡野丫头,去什么京城。我还是喜欢爬山采药,过逍遥自在的日子。您说得对,我适合学医。有一技傍身,日后也能凭着这双手养活自己。”
“嘁,你若承袭我的医术,何止养活自个儿,金山银山都有的是。”
白石傲然。论医术,他可是比所谓的宫廷御医还要高明呢。
只是年华渐逝,佳徒难寻;好不容易遇到个有慧根的,他迫不及待想将自己的一身医术都传下去,所以在收桑晚为徒的事上始终不放弃。
“是是是,我不该妄自菲薄。来日我就是再世女华佗,可对?”
“这还差不多。”
两人爽声一笑,桑晚的眸色又沉了几分:
“拜师前,我只有一个请求。所有同他有关的人、物,包括宅子,都不要。日后,你也不可对他透露半点关于我的消息,也不要告诉我任何关于他的事。您能做到吗?”
白石像是被打中了七寸,登时支支吾吾道:“这,我也……”
他瞧着桑晚的脸色不对劲,立刻点头:
“成。宅子不宅子的,咱们游方郎中,走哪住哪,要什么宅子啊。”
“他的事、你的事,不关我的事。行了吧?”
桑晚满意地笑:“这还差不多。”
白石叹了口气,跟着笑。
世事如棋,谁能料到会走到死局呢。
*
别院的另一头,书房之内,萧玑和百里奚对坐饮茶。
“愁眉苦脸的作甚,就因为桑姑娘不去京城就如丧考妣,小心你爹瞧见,抽死你。”
“你说得轻巧。”百里奚瞥了萧玑一眼,埋头灌了盏茶,不知滋味
:“你是石头心,没爱过姑娘,不知这情爱的苦。”
萧玑握着茶盏,只是淡笑不语。
“文若连夜去了西北,听说只带了一个离九。他身子骨弱,不知受不受得住。这马上入冬了,西北早已下雪,也不知道他带够衣裳没有。”百里奚不停地碎碎念。
萧玑眉宇紧锁,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低喃着:“没想到他当年的话,竟成真了。”
“什么话?”百里奚好奇,“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当年我与他决裂之时,他说,若他不是裴家子,我是不是就不恨他了。”
他曾以为裴谨之在说梦话,宗族姓氏、百年荣耀,谁会为了一段友情自绝门楣。萧玑的心莫名抽疼,既为裴谨之,也为这么多年自己的冷心冷情。
“哎!”百里奚长叹了一声,“他啊,死脑筋。”
“那康氏和裴炎亭都被禁军带走了,说是要押送到京城好好审,明日我也要护送嘉宁县主一道启程回京。你这头儿私自出京,官家没责怪吧?”
萧玑握着茶盏微微摇头:“托了那柴珏的福,他冒用南安王的名,陛下体恤我为父王的清誉着急上火,未曾怪罪。”
百里奚放下了心:“那就好。这帮天玄门余孽该死,十五年前南安王遇刺就是他们干的。只可惜唯一的活口程不虞竟疯了。不然还能从他嘴里再问些当年的情形。”
萧玑也很遗憾,他还特地带白石去牢里探过程不虞。
他正像狗一样趴在地上舔着地牢的脏水,满口疯言疯语,白石确定他是真疯。
百里奚叹道:“他一心为柴珏复辟江山,眼睁睁看着柴珏死在他面前,半生图谋皆落了空,不疯才怪。”
“当年因为出水痘,我被留在了京中。所有跟随父王母妃下江南的随侍都死了。事到如今我都想不明白,天玄门为何要对我父王下死手。”
这是埋在萧玑心头的大石,这么多年他也在暗中追查天玄门,却始终无人能说清楚当年的动机。
“这件事也是文若心里的刺,这些年你不理他,他就一个人埋头查这个天玄门。长珝,他是用了苦心想同你和好的。你也该原谅他了吧?”百里奚始终想劝和。
当年若不是南安王遇刺,他们会是多么好的兄弟啊。
萧玑苦笑:“他如今都不姓裴了,我还有什么可记恨的。”
“那就是原谅了!”百里奚很高兴,“我速速写信给文若,若马快一些,说不定他到了西北就能收到信了。他若是知道你肯放下心结,定高兴坏了。”
“这个家伙,走的时候也不知道同我们说一声,咱们也好送一送。如今他投了军,没个三年五载的,想要再相见,可就不容易了。”放下心结的萧玑,心里更是压抑着浓烈的情绪。
“文若这个人,倔,他既然顶着他外爷的姓,定然不会污了平原侯的威名。我看不用三五载,他定会有一番作为的。”百里奚懂他,知道他憋着劲儿,绝不会甘心屈居人下。
“裴家经过这一遭,能上台面的,只剩下个庶子裴无宴了。镇国公府已是强弩之末。”萧玑扯了扯唇角,“这都是裴家咎由自取。”
别院管事匆匆进屋,禀道:“王爷,外头有个叫小顺的侍卫求见。”
萧玑抬了抬眉:“是何人?”
“小顺?好像是文若身边的近卫。”百里奚问道,“他不跟着主子,来这作甚?”
管事摇了摇头:“王爷,那人只说有要事见王爷。”
萧玑道:“将人请进来。”
管事很快带人进来,小顺手里还牵着一匹通体雪白的狼,狼低吼了声,管事吓得腿软。
萧玑拧眉,有些不悦,来就来,还带着只畜生作甚。
小顺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信:“王爷,这是我家主子给您的。”
萧玑捏了捏,信封鼓鼓的,似有东西。
他拆开先是抽出了信笺,的确是裴谨之亲笔。
长珝,见字如面。
我践当日之诺,欠你的,一一还你。
明珠蒙尘,君有慧眼,自当珍重之。
盼来日,你我重聚。
文若,敬上。
“明珠蒙尘?”萧玑低语了声:“这是何意?”
他扬起信封往手心倒了倒,一枚金灿灿的锁掉了出来。
百里奚眼明手快,立刻捡起来瞧:“哎,这锁……”
“鲁班千工金锁?”萧玑一把夺过金锁,变了脸色,“这是我母亲之物。文若是从何得来的?”
小顺垂首,很是恭敬:“主子说,这是桑晚姑娘的,命我交给王爷,由您物归原主。”
“桑晚?你说什么?这是桑晚的锁?她如何会有此物?她,她,她是从何得来此物?!”
素来稳重的萧玑方寸大乱,他甚至来不及捋直舌头,直接一个趔趄冲去桑晚暂住的东厢房。
百里奚深知此事事关重大,拔腿也跟了上去。
小顺见二人表情凝重,也跟了上去。
一行人出现在桑晚房中,吓了白石一跳。
“你们一个个的,跟见了鬼似的,怎么了?”
萧玑急不可耐地绕过屏风,连礼节也顾不上了:“你到底是谁?你怎会有这个锁?”
他的手心一摊,金锁挂着链子坠了下来,黄澄澄,很晃眼。
“我也想知道自己是谁。”桑晚刚喝了药,又疲又乏,神色迟钝。
关于她的身世,知情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疯了。
她伸手想拿回金锁,可萧玑一把攥紧在手心,脸色极其凝重。
他死死盯着桑晚的脸,看了又看,盯得人心里发毛。
“王爷,您这是怎么了?”她情不自禁摸了摸脸,“我脸上有东西?”
“像,太像了。”萧玑语带哽咽,眼圈通红,一把拉过百里奚,指着桑晚对他说道:“从我见到她的第一眼,就发觉她,她像极了我母亲。”
“子任,你看她的眼睛,她和萧玥相像,是因为她们都像母亲!”
“你是我妹妹,桑晚!你是我的亲妹妹!”
“十五年,你十五岁,年纪也对,人也对!”
萧玑一把抱住了桑晚,喜极而泣!
百里奚愣住了,与白石对视了一眼:
“又来一个妹妹?南安王妃当日产下的,是双生胎?!”
白石半仰起头,缓缓一摇:“世事如棋啊!”
这棋局尽在那臭小子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