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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踏进桑家,恍如隔世。

桑家的身后事全部由裴谨之派人出面料理,一夕间,宅子空荡荡。

记忆中的桑家经历过富庶又走入没落,因着赌坊的奇遇又一次回到了富庶,可命运永远在暗中标好了价码,不过短短月余,一切又如梦幻泡影,破碎无痕。

耳畔还响着欢笑声,眼中却只余下厚厚的灰和挂网的蛛丝,那勤耕的蜘蛛还在不停诉说着人间的苦。屋内屋外,再无可眷恋的人和物。

桑晚取下那幅木兰从军的画轴,又将史洛川赠送的银簪取了出来,放入袖中。

此后,这里也不是她的家了。

“阿晚。”身后有人唤她。

桑晚回首,那人站在海棠树下,星眸通红。

史洛川的身旁,站着蒲梦莲。

“桑姑娘,请留步。”蒲梦莲见桑晚抬脚就走,急地快哭了:“可否听我讲几句,几句就好。”

桑晚红着眼,扶着门框的手,指尖发白。

她虽停住脚步,但依旧没有回头:“不知蒲小姐有何话要说?”

“桑姑娘,那日我同父亲拌了几句嘴跑了出来。淋了雨夜里突发高烧,洛川哥哥连夜为我寻了好几个大夫,直至天亮后才退烧。我先前不知你们要一起去州府,如果知道,我定不会让丫鬟去打扰;而洛川哥哥他也不是故意失约。这一切都是我的不是,是我让你们产生了嫌隙。”

史洛川向前一步,话里话外都是悔意:

“阿晚,当日蒲小姐烧退后我立马就跑去码头了,他们说你被裴府的马车接走,我又赶去裴府,可门房不肯为我通传。阿晚,是我的错。是我失约,你能否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对你的心意天知地知,绝没有变。”

蒲梦莲言辞切切,愧疚之心溢于言表,她缓缓而郑重地福了福礼:

“桑姑娘,洛川哥哥是个好人。马上秋闱在即,他却执意要等你同行,请你原谅他吧。”

桑晚抬起双眸,与她对视了片刻。

那一双眼清澈而明亮,丝毫没有遮遮掩掩、故作姿态,实在让人找不出一丝可责难的。

经了人事,桑晚一眼看得清晰明了,她喜欢史洛川。

喜欢一个人哪有什么错呢?

真心从来是被辜负的,如果没有,是因为遇上世间难觅的良人。

史洛川是世上仅剩不多的好人,好男人配好女人,桑晚又怎么忍心拆散。

“桑姑娘,话我都说完了。父亲还在家中等我。洛川哥哥,我祝你金榜题名,告辞了。”

她礼貌地福了福身子,向二人告别。

桑晚望着她登上马车,心中百感交集。

她叹了口气,回身看向史洛川:“秋闱如此要紧,你怎还不动身?”

史洛川迟滞的眼神猛地一亮,声音激动地发颤:“阿晚,同功名相比,你才是最要紧的。你不走,我也不走。”

“胡说。你的志向、前程呢?怎可都抛诸脑后。”桑晚红了眼眶。

“同我一起走,好吗?明日出发,来得及。”史洛川殷切地看着她。

桑晚温声:“好。我同裴世子道个别,将和离书拿来再同你走。”

这个沣水镇,再没有任何值得她眷恋的东西了。

史洛川也不是她的归宿。

离开是命运。

史洛川点头如小鸡啄米,眼角渗出了泪花,他抬手抹了抹袖子:“好。我等你,阿晚。”

他深情地看着她,眸光温润似水:“这一次就算有天大的事,我定不会离开码头半步了。”

一句话让桑晚憋着许久的眼泪,又飞了出来:“我什么都没有了。”

“傻姑娘,你还有我,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的路要一起走。”

史洛川牵起她的手,眼眶通红:“日后,我们就有自己的家了。”

桑晚垂着泪不语。

*

雨停了,天难得洁净如洗,染了道红霞。

桑晚再度回到了昭云院,意外的是,裴谨之站在院里的苦楝树下。

“等我?”她微微抬了抬眉。

他比从前又阴郁了许多,饶是此刻漫天晚霞,似乎也未能驱散他眉宇的黑云。

一时间,桑晚百感交集。

“我有话同你说,来。”他朝桑晚伸出了手。

桑晚不假思索地将手放在他的大手之上,离别更要大大方方。

“正好,我也有事同您说。”

裴谨之轻敛眼眸,朝着她扯出一丝笑:“去书房。”

两人并肩而行,短短几步的距离,却似乎走得特别慢。

一步花,一步树,昭云院的一步一景一帧帧映入眼帘,如诗如画烙刻在心,难以磨灭。

桑晚抬头看着身侧的白衣男人,惊觉他们竟已默默共处了数月。

进书房落了座,裴谨之并不像往日一般,让她先开口,反而主动从屉格里拿出两份契书递给了她:

“这是和离书;这是地契。你不喜欢扬州,我就在金陵给你买了处宅子。是在最热闹的位置,前院可开铺子,后头能住人。你喜欢开绣坊或者药铺,都可;不喜欢就空着也罢。还有五百两金从四海赌坊拿回来了,我折成银票给你。”

桑晚捏紧了契书,心里空空荡荡,本来打好的腹稿,全无用场。

“是赔偿?”她问,喉间发苦。

“你觉得是,就算是。”裴谨之没看她。

“哦。”再抬眼,桑晚笑得洒脱,放下了地契,“一晌贪欢,你开心,我也舒服。爷何必折辱我。拿了这赔偿,我与青楼妓子何异?”

“我没有这个意思。”

她的笑像刀子,裴谨之利刃穿心。

“若说要赔偿,该由我来。是我痛则思通,用了你。不然,世子爷您说个数吧。我赔你。”

桑晚用了最轻佻的语气说了出来,像是那一夜先离席的人是自己。

“气话不是?既然是你开心我舒服的事,提银子做什么。”

裴谨之顺势下了台阶。

他心虚。

“恩。那便就这样吧。”桑晚转头想走,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裴谨之拉住她,从袖口摸出个物件挂在桑晚脖颈上。

脖颈一凉,桑晚垂头看,是小金锁。

“不是说丢了吗?”

“本是丢了,又找着了。”

裴谨之两手停在半空,不敢摸她的脸:

“你我本就是交易,如今万事皆了,你也不必日日喊着和离了。我不多留你,就明日吧。明日一早让离九送你去码头。”

他笑得云淡风轻,桑晚也云淡风轻,“好啊。”

都是谈好的交易,意外的插曲不影响整体格局。

酒杯太浅夜太短,转眼宴席就要散,分离最忌拖泥带水,免得让人生厌。她素来洒脱,没什么大不了。

想通了再抬眸,裴谨之眼眸深深,直勾勾与她对视,冰山冷雾碎了,热烈又坦诚,桑晚桑晚本想避开,眼睛却不听使唤定定地迎着他的目光胶着,二人就这样沉溺在彼此的视线中,任时间悄然流逝。

不知对望了多久,裴谨之低哑着声:

“给你就是你的,断没有收回的道理。想不想去住,全凭你自己心意。”

“不必。”桑晚深深一拜,转身潇洒,没有一丝留恋。

裴谨之望着她离去的身影,暮色西沉,最后一道光落在她的身上,和她一起离开,书房暗了下来,阴影吞噬了一切。

朱颜辞镜花辞树,终究,还是留不住。

*

西跨院,云雀收拾包袱,桑晚支着脑袋坐在窗边发怔。

“大奶奶,这些首饰、衣裳您都不要?”

离别来得太过突然,云雀哭得眼睛都肿了。

“不要了。我穿来时的这身衣裳走就行。”

桑晚微微一笑,起身搂住云雀的肩膀,递给了她一张银票:“这是二百两,你拿着。你母亲也常年生病,定是费银子的。”

“大奶奶,这怎么行。这么多银子,我怎么敢拿?”云雀拼命摆手。

“我说拿着就拿着。走得仓促,没别的能留给你。快收着。”

桑晚不由分说将银票塞进她的手中,又问:

“你想赎身吗?如果想,我同世子去说。”

云雀落泪:“大奶奶,您对我太好了!可出了裴府,我不知该做些什么营生,家里需要银子,我还是留在这里吧。”

“好,留下也好,世子定会善待你的。”桑晚替她抹了抹泪,浅笑:“饴糖的方子都记下了吗?多熬些饴糖,世子的药很苦,不能少了糖。”

她本该狠心的,但终究还是嘱咐了云雀,这似乎是她唯一能为裴谨之做的事了。

“我即刻就去。”云雀擦了擦泪,忙不迭去了厨房。

桑晚环顾四下,很是怅然。

突然,从屋顶落下了一道黑影,向她袭来。

桑晚猛地向后一退,伸手一触手腕的机关,袖箭嗖地飞出。

来人身手利落,只一偏身便躲了开去,紧接着又是一个回旋,抽剑抵住了桑晚的脖颈。

桑晚这才看清来人,满脸不可思议:“是你?”

百里奚讪笑,低头看向她的手腕,斜斜吹了吹刘海的发丝:“袖箭?哪来的。”

“要你管!”桑晚没好气,“百里奚,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天玄门的人。”百里奚一口笃定。

“放屁!拿开,不然我喊人了。”桑晚有些心虚。

天玄门之事,他怎会知道?

百里奚抽剑插回了鞘,不咸不淡道:“裴谨之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