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砚之见她心急火燎地往外赶,顺口问道要去何处。
“去通敌。”昀笙没好气道。
昀笙真是去通敌的,且通敌前还要至客栈重新打理一番,换回在梁京时那套繁琐的装扮。
月白为她束发,缀上金珠红玉,初加封时尚需耗费许多时间,如今已十分娴熟,片刻又变回了那满身金银玉石的翩翩贵人。象征身份的羽翎坠在腰间,亦是她筹码的一环。
世人多以貌取人,取的并不只是外貌,而是忌惮其背后的身份地位。因着这重身份,面貌丑陋者能变得俊朗,身材矮小者也能变得昂藏。昀笙自然不是此二者。非但不是,反倒自小就生得招人注目——可说到底,与人相处的道理不就是如此。
数年间她出入梁京各大族群宴饮场所,觥筹往来,与各色人物打交道,有朝堂之人亦有江湖侠士,日子久了方才发觉人这种东西最是好懂。有所图便有所求,追逐权位者以利益诱之,渴慕美色者则以殊色惑之。
昀笙不讨厌这种人情往来,只是觉得无趣。
甚至于即刻看穿,无一例外。
——若说有,只是曾经的谢砚之。
极少有人毫不在意旁人对自己的看法,谢砚之便是一个。在谢家别院时,两人成日黏在一起,不多时日就有闲言碎语传出。
昀笙闻得后说与他听,却见他满不在乎,惹得昀笙心里有气,问他到底听没听自己说话。
“我听着呢,”谢砚之回答道,“你说长房和二房素来有嫌隙——哎,待会下课后咱们上哪玩儿?”
昀笙无言,讲了半天合着权当白说。
那时便以为可以一直这样少年无忧,潇洒自在到老。
昀笙在院前下了马车,刺史府豪奢得跟文府仿佛不同处一州。
梁虔老早就派人在院门口候着。那管事眼色极佳,见她甫一落地便殷勤地跑来招待,嘴上说着令贵客整路劳顿,我家主人好生过意不去,特地备好了酒席,掌勺的厨子是从梁京请来的,也不知合不合您的口味。
合不合口味,总要试过了才知道,昀笙嗤道。
梁虔这是在试探她的来意。只是他既不说,昀笙也不点明白,只等他被逼急了眼自己来开口,那时再顺手卖他个人情,也可寻机将段氏从中摘出。
管家替梁虔做多了事,心里清楚该说的和不该说的,得到她的回答便不再多嘴,只继续拿出极尽殷勤的态度将昀笙一行引入席间。
进厅前月白会意,掏出块金饼塞进他手中,叫那管事差点没跪下去磕上三个响头。
——便是梁虔一年到头给他的好处费,加起来也没这么多。
月白见他极尽谄媚又毫无骨气的样子有些嫌弃。
昀笙毫不在意,只轻抚折扇,笑道这点银钱不过皮毛,这管事倒也机灵,说不定能对咱们派上大用场。
她出手向来阔绰,皆因世上的许多事,拿了钱便好办许多。
梁虔早已在前厅等待多时,见管事将人引至,忙不迭迎上来巴结。眼下瞧着两大团乌青,只怕是接连几日都没睡好,可见因通敌败露的事忧心得茶饭不思,面上却还要装出如常样子。
昀笙倒也不急,反正熬到最后要去跳墙的不是自己。
更何况她也没什么取笑梁虔的心情。一夜未眠,出门时不觉得,这会停下来反倒涌上困意,偏偏还要在这里面上挂笑当假人,于是又在心里将那始作俑的谢砚之暗骂了好几次。
“常听世子提到您,”梁虔满口奉承,看到救星似的笑容却不像假的,“只是铄州与京城相隔甚远,故而始终无缘拜会。今日一见,遗憾已了,实为一大幸事。”
昀笙笑道:“刺史言重了,在下本就是为恭贺寿辰而来。略备薄礼,还望刺史福寿不绝,万般烦忧尽数消解。”
昀笙这话说得高明,递出点意思又不全说明白,叫梁虔一愣神,不知怎么接才好。
若承认烦忧,则不得不牵扯出此中诸多事端,梁虔对她尚有戒心,仍不到交底时候。若解释为别的,难保日后不会走投无路,真要向梁京求救,到时岂不是伸出脸去让人家打?
个中矛盾将梁虔本就不多的脑子烧得更加昏沉,一时竟忘了招呼昀笙入座。
昀笙见他失态,换了副语气调侃:“整路颠簸,摇得我骨头快散架了,正想跟刺史讨个座儿呢。”
又轻飘飘一句替他解了围。
这回说得,又好似两人成了知交故友似的。
梁虔如梦初醒,忙请她入席落座,又吩咐仆从取府中最好的酒来,舞姬歌伶也须得准备俱全,不可怠慢了贵客。暗地里却擦了擦额上沁出的汗,叹道这年轻人想到一出是一出,态度反复,叫人摸不准意思。
梁虔在铄州任职多年,巴结过的达官贵人不在少数,安排得自然妥帖非常。舞姿曼妙,皆是从西域来的胡姬,旋舞过处带起阵阵香风,乐师也不错,一手龟兹琵琶堪称绝艺。
酒却不怎么样,昀笙暗自腹诽,可见不懂佳酿的都是草包。
遭波及的谢砚之身在文府,浑然不知。
草包二号正举杯相敬,看样子也没察觉到挨了骂。
酒过三巡,梁虔见气氛逐渐融洽,向昀笙打趣道客栈若住不习惯,可马上着人安排处别院。
梁虔压低声,露出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四时之中,数铄州春景最为绝妙,若无佳人相伴岂不寂寞?保准让您满意。”
这是试探。昀笙清楚他的意图,故作随意答道:“如此,原是一桩乐事,只是我如今借宿在文参军府上,怕是不太方便。”
提到文守卓时故意一顿,果然见梁虔面上微微变色,便知戳到了他的痛处。
梁虔在参军府周围安排这样多眼线,竟也敢明晃晃出言试探,当自己是死的么,昀笙无语。
这草包三分聪明,七分自作聪明。可话往往是真假掺半说着才可信,于是也不掩饰,大方承认与文守卓有所往来,反能让梁虔放下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