昀笙立刻站直了,瞥向皇帝。
只觉得他那笑意有些捉摸不定起来。
“陛下,让臣妾来伺候陛下服药吧。”
“还是臣妾来吧,王妹妹入宫不久,不了解陛下服药的习惯……”
季先生额角的青筋浮了起来,一只手的关节咔咔作响。昀笙怀疑两位娘娘再说下去,这一位就要把她们扔出去了。
“两位爱妃有心了。”皇帝咳嗽几声,忽而道,“不过,你们是从何处得知,朕出了意外?”
御帐中忽而安静下来。
事发的时候,只有皇帝和近卫,以及之后赶来的禁军和太医亲眼目睹一切,且皇帝下令瞒住了此事。
“……”苏昭容的脸色白了白,“陛下,臣妾是、是不小心听到的。”
“听谁说的?”
她支支吾吾,颠三倒四了半天:“臣妾也不知名字,应当是,是几个禁军卫兵,臣妾来的路上恍惚听到了一耳朵……”
王美人:“臣妾……臣妾也是……”
皇帝静静的目光中,两个妃子的表情微微不安,忍不住时不时窥探一眼。
俄而,沉寂的御帐中才响起一道叹息。
“你们都下去吧,这里有季先生就够了。”
“是。”
两个妃子自以为隐晦地对视一眼,松了一口气。
“前几日,王美人来陛下的帐中请安,曾经借机在陛下衣裳的熏笼里动手脚。那香闻得久了,能让人四肢乏力麻痹,难以动弹。”等人都走了,季迟年才道,“那个时候,他们就已经为今日做安排了吧。”
“嗯。”
昀笙恍惚地想,那一晚皇帝发现了对方的手笔,防备了过去。可没想到这香只是一道前菜,正餐在后面。
若是陛下受了那香,加上御马上的汁液,今天根本不可能从蛇群中逃出来。
陛下一旦出事,罪名随便就能推给猎场的畜牲们和御马监的下人们身上。
到时候宗室中最有名望的顺阳王,顺理成章继位,一朝天子一朝臣,想怎么说,还不是几张嘴的事情?
反正小皇帝重病多年,什么时候死了,也没人觉得惊讶。
“陛下不趁机处置了王美人?”季迟年道,“她是顺阳王的人。”
“她不过是个身不由己的棋子而已。”皇帝低低道,“他们巴不得朕处置了这枚明棋,到时候还有更多破绽,能送进来其他暗棋。”
季迟年“呵”了一声,似乎是对皇帝的慈悲无言以对。
若换成是他,直接全杀了。
轻易动不了顺阳王,还动不得一个叛徒内应吗?
太监过来禀告,问今日围猎马上就结束了,陛下原定的犒劳众臣的大宴,是否还照常进行。
皇帝吩咐了几句,让一切继续,便支着额角半阖眼休憩。
昀笙沉默着给季迟年帮忙,肚子却不受控制地“咕”了一声,脸红了起来。
“出息。”季迟年将手里的铍针一收,一脸嫌弃,“饿死鬼投胎吗?一顿都委屈不得你!”
“……”她今天累死累活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吃呢,当然会饿!
以为谁都和他一样,羽化辟谷似的,几天不吃也无所谓吗?
皇帝笑了起来:“是朕疏忽了,清州,送来一盘点心。你喜欢吃什么?”
“谢陛下,不用了……我,我自己帐里有吃食。”
“不用回帐,今日辛苦,一会儿大宴上有好吃的,你就坐在季先生旁边,想吃什么都可以。”
大宴开始的时候,天色已经慢慢暗了下来,阴沉的云层翻涌间露出镶着金亮的轮廓,似乎正酝酿着什么。
内侍的唱喏声中,群臣和宗室们次第入席,草木和兽类的腥气混合在一起,蒸腾成让人不安的热气。
“今日诸位将军公子们甚是英勇,陛下龙颜大悦,要一一重赏呢!”
“是吗?”为首一个大人却试探道,“那就好,微臣听说陛下遭逢野物袭击,十分担心,不知公公能否告诉我等,陛下如今安危如何?”
“什么?陛下遭袭了!”
一语激起千层浪,众人窃窃私语起来,目光不由自主投向宗室首位的顺阳王,都有些坐不住了。
“大人们放心,不过是虚惊一场而已。“清州公公对着天一拱手,“陛下乃真龙天子,有上天庇佑,自然是逢凶化吉、安然无恙。
——任有什么魑魅魍魉,鬼域伎俩,也是无济于事!”
等到众目睽睽之下,皇帝果然被簇拥着入了座,精神看上去甚至还不错,众人才又安定下来。
“怎么不见王世子和宣平侯?”
顺阳王敷衍地一拱手,声若洪钟:“犬子不才,说今日一定要射下头雁,献给陛下,将武皇帝的那把贯日弓赢下来!所以迟迟没有赴宴,陛下恕罪!”
“无妨,王世子年少英才,难得秋狝一场,当然要尽兴。”皇帝温声道。
“犬子常和本王说,在京城这些年里,陛下对他十分照顾,犹如待亲兄长,本王心里甚是欣慰,多谢陛下了!”
众人的表情都有些微妙,低下头来。
今上才十六岁,自然是比王世子小的。可是皇室里谁拿长幼论尊卑?直言顺阳王世子是天子之兄……简直是把皇上的威严,给踩在了脚底。
“王爷慎言!”有朝臣忍无可忍,怒斥道,“陛下面前,岂容尔等如此放肆无礼!”
顺阳王敞着两条腿:“本王怎么放肆了?这贯日弓的彩头,是陛下拿出来的,犬子痴长陛下几岁,也是事实啊!”
“邱太傅年纪大了,来来来坐下!”
“王爷和陛下是骨肉至亲,亲近些,自然……自然难免偶有失言……”
自请随侍的昀笙给皇帝斟酒,听着耳边这些话,手忍不住有些抖。
所谓君君臣臣,如今的朝廷里,又有多少人的心里是真得装着“君”的呢?
她望向皇帝的侧脸。
只觉得他明明身处众人之中,却格外得孤独。
察觉到她的视线,皇帝竟然还有心思对她笑了笑,将边上一盘糕点推到她手边。
“……”
席下熟悉的和稀泥言论又开始了,皇帝充耳不闻,只缓缓问道:
“——那么,谢侯又何在?”
一言问罢,满座凝滞了一瞬。
谢砚之向来恣意,谁知道他去哪儿了,谁又敢问?
仿佛是应和皇帝的问话,一阵冷风卷入帐中,吹得千鸟铜盏上的烛火明明灭灭。
浓烈的血腥味铺陈开来。
众臣捏着鼻子,正听见帐外禁卫慌张的一声“慢着——侯爷——”,便被铺天盖地的杀意扼住了咽喉。
军靴踏地的声音,像是踏住他们的心跳。
一个圆滚滚的物事,便跟着那银靴,咕噜噜的滚了进来。
鲜血溅在了坐在最外围的一个臣子脸上,他“啊”地尖叫了一声,昏了过去。
“微臣谢砚之,赴宴来迟,特奉上逆贼的项上人头,向陛下请罪。”
青年将军红衣猎猎,像是刚屠了一个营似的,风流入骨的眼睛,被那无形的杀气洗出了凛冽的俊美,慵懒的语气哪里像是“请罪”,倒像是邀功请赏。
昀笙一抬头,却正对上他望过来的眼神。
只觉得那目光,像是能将她拆吃入腹。
心头不由得慌得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