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熙谨举起手中的鼓槌,重重一下击在鼓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震响。
地上挣扎蠕动的人们眼里的怨恨又多了几分,他们的视线在柳眼与柴熙谨之间流转,似乎分不清让自己痛苦难耐的,究竟是哪一个。
这不堪忍受的痛苦,要向哪一个复仇?
黑马加速冲了过来,柳眼坐直了身体,让黑马把他和玉团儿一起甩上了半空。身旁的蛛女和大识双双出手,一柄刀凭空出现,拦下了蛛女与大识。
傅主梅自远处而来,他离得太远,此时刚刚赶到,还不知道柳眼要做什么,先行出手救人。
柳眼就当他必会救人,对蛛女与大识只做不见,飞上半空之后合身扑落——“咚”的一声巨响。
他落在了柴熙谨的大鼓上。
柴熙谨骤然与“师父”距离极近,柳眼的容貌恢复大半,柴熙谨只觉眼前此人极陌生,又极熟悉。他手中“叠瓣重华”如暴雪般飞出,打柳眼上下十几处大穴,距离极近,柳眼毫无抵抗的余地。但他不闪不避,出手夺柴熙谨的鼓槌!
“叮叮叮叮”一连数声脆响,“叠瓣重华”被御梅刀一扫而尽,傅主梅对战蛛女与大识二人本应绰绰有余。但面对蛛女,他背后已经愈合的伤口隐隐作痛,神智开始恍惚,眼前忽明忽暗,仿佛目之所及都涌上了一层迷雾。傅主梅仰仗耳力为柳眼击落了一圈“叠瓣重华”,自己却踉跄了两步,耳边也开始听不真切,仿佛有海潮之声在耳边循环往复,将身外的一切都逐渐隔绝了开来。
柴熙谨手握叠瓣重华,柳眼内力已散技法未失,一个失神,鼓槌已到了柳眼手中。
柳眼冷冷的盯着柴熙谨。
他盘坐在柴熙谨的大鼓上,鼓槌一击,击的却是大鼓的侧面。大鼓发出未曾听闻的鼓声,柳眼右手握鼓槌,终于将琴横在膝上,左手轮指一弹。
双音同鸣,柴熙谨首当其冲,一口血喷了出来。
大识眼见柴熙谨受伤,大喝一声,一拳“无上佛印”向傅主梅打去。他虽然也受音杀震动,但柳眼不是冲着他去的,大识又不识音律,天生对此驽钝,便不像成缊袍、柴熙谨那般容易受伤。
蛛女冷笑一声,按住了怀里蠢蠢欲动的异种蛊蛛。大识一拳用了全力,傅主梅却未闪避,这一拳正中心口,他哇的一声吐了一口紫黑的血出来。
坐在大鼓上的柳眼蓦然回首,他手上战鼓与琴未停,柴熙谨缓过一口气来,正要出手。而身后的傅主梅蛊蛛毒发,竟慢慢转过头来,定定的看着柳眼。
蛛女眼见牵制有效,大喜过望。她本没想过竟能全然制住这位大名鼎鼎的高手,傅主梅武功之高,不在成缊袍之下。
但傅主梅和唐俪辞在天清寺受伤不轻,又经苦战,本都是强弩之末。
他背后的蛊蛛虽然被唐俪辞一刀刺死,但蛊蛛之毒并未解。
他受刑多日,中毒极深,又复重伤在身,蛛女以另外一只异种蛊蛛乱他神智,傅主梅竟然受制于她。
玉团儿早已力竭,眼见傅主梅神色大变,她害怕起来,“柳大哥,他怎么了?”
柳眼左手抚弦,停用了古琴。
“团儿。”他很少叫她的名字。
玉团儿回过神来,“我不怕死,你休想叫我走。”
柳眼笑了笑,“我不值得。”他手肘一撞,那具琴在他膝上转了半圈,夹带真力重重击在玉团儿胸口。
玉团儿胸前受了一击,真气紊乱,一时说不出话来,震惊的瞪大了眼睛——这琴上的真力,还是自己输给柳眼的!
柳眼再发力一推,将她撞至昏迷,孟轻雷及时赶到,将小姑娘和古琴一起接住。他目光复杂的瞪着柳眼,恨不能食其之肉,但这厮方才救了场,此时又坐在柴熙谨的大鼓上,却一时杀之不得。
柳眼环视周围,傅主梅受制于人,孟轻雷满目敌意,柴熙谨已经缓过气来,而蛛女手握傅主梅,大识手持流星锤——举世皆敌,仿佛已毫无生路。
他低声笑了起来,“哈哈哈……”
他弃去了手中的鼓槌,双手对着身下的大鼓一拍,竟也一样拍出了波澜壮阔的音律。
他纵声大笑,“哈哈哈哈……”
那笑声和鼓声一起,催魂夺魄,震人心魂!只听柳眼傲然道,“本尊立风流店、练九心丸,杀人无数——柴熙谨是我弟子,唐俪辞是我爱将。诸位身中‘九心丸’、‘呼灯令’等等毒物,解药都在我的手中!中毒的滋味如何?哈哈哈哈……”
他一通狂笑,战场内外方才便臣服于他音杀之下,此时更鸦雀无声。
宛郁月旦和红姑娘皱眉,柳眼突然出手,引动了全局的恨意——他必然是从唐公子那学的,偏又学得如此别扭和勉强,根本不容深思。但唐公子拼死救他,柳眼也非大奸大恶,他此时自承其罪,强行控场,一旦唐公子回来,定要大怒。
但此时除了柳眼,谁能控场?
若无音杀控场,片刻之前的血腥杀戮就要再次上演。
中原剑会、碧落宫、步军司等等,只能自保,却不能救所有人。
柳眼手下的大鼓再次一震,众人气血翻涌,胸口一股怨毒越涨越高,只听柳眼又道,“本尊意欲得天下,普天之下,唯我独尊,逆我者死。徒儿你莫以为从我这学会了音杀皮毛之术,就能自立门户——而唐俪辞也休想假借我风流店尊主之名,狐假虎威。”他森然道,“本尊天纵之才,手握万千奇术,岂容你等小人染指僭越?你们——若不跪下,都给我死!”
“咚”的一声,战鼓再响。
地上的人们一起发出嘶吼,众人浑浑噩噩,向着战车扑了过来。
傅主梅、柴熙谨、蛛女和大识也一起对柳眼出手。
柳眼端坐在战鼓之上,垂眉低目,眼角所带的那一点冰冷和讥诮犹在。
红姑娘为之色变,“柳眼……”
柳眼引颈就戮,一是为了控场,二是为了解除唐俪辞“风流店主人”的恶名,三是他自己……并不想活。
本尊天纵之才,手握万千奇术是真的。
普天之下,唯我独尊,逆我者死是假的。
柳眼只不过想消弭一些罪孽。
他消弭不了自己的,能以他的死,为唐俪辞消弭少许恶名,也是好的。
正在此时,飘零眉苑发出隆隆巨响,中心一处岩层崩塌,火焰冲天而起,凌空弥散。众人身上脸上都感觉到了极度的热意,随着声势惊人的烈焰升腾,一道红绫飞过,唐俪辞身随影动,自火中现身,刚刚脱困,就看了千军万马一起向柳眼杀去。
他睁大眼睛,看着傅主梅倒转御梅刀,一刀向柳眼后心砍去。傅主梅脸上的神色,眼里的光就和池云一模一样!中原剑会集邀天之怒,地上行尸走肉随鼓声而动,他们都向着柳眼而去!
柴熙谨身边的红衣女子自怀里托出了一只半带青金半带粉的硕大蛊蛛,那蛊蛛有手掌大小,喷吐着淡金色的毒雾,它身周数不尽的蛛丝纠缠在柴熙谨、柳眼、傅主梅和大识身上,几不可见的蛛丝闪烁着淡彩流光,却是吞人神识的妖魔。
成缊袍持剑撑地,他在音杀之中难以自持,摇摇欲坠。孟轻雷眼里只有柳眼,脸上充满了憎恨之色,几缕蛛丝纠缠住他的剑,他却毫无所觉。
碧落宫哨声响起,铁静等人正在彼此呼和后退,有些人心有不甘,怒目看着柳眼,而绝大多数人听从宛郁月旦的指令,远离战车,堵上双耳,速退!
不——
唐俪辞手中金缕曲乍然展开,他尚未想明白这是发生何事,人已经向持蛛的红衣女子扑去,红影如双翼铺开,似垂天之云,带着一身余烬从天而降。
那蛛女刚刚控制了傅主梅,正自欣喜若狂,唐俪辞如鲲鹏坠落,金缕曲一剑当头而下,那金丝长剑一剑砍落她的头颅。蛛女手中蛊蛛还在喷丝,她的人头竟已落地,落地之时,脸上犹带笑意。
大识猛然转身,唐俪辞落地之后,第二剑向蛊蛛斩落。那毒物瞬间被斩为一滩肉泥,但大识的重掌已经拍上了唐俪辞的肩头。
“啪”的一声闷响,唐俪辞往前扑倒,他甚至未能撑住身体,重重摔在了战车上。一头灰发凌乱,与一身余烬纠缠在一起,那灰烬甚至比长发还黑上一些。柳眼陡然睁眼,“阿俪!”
御梅刀自背后砍落,柳眼双手在鼓面一拍,咚的一声天地震动。
傅主梅不为所动——他不用音杀之术,但并非全然不会。但这一声鼓响,让他清醒了几分,瞪大了眼睛,手中刀微微一偏,自柳眼脸侧扫过,顿时半截黑发被刀风所断。
柴熙谨几枚叠瓣重华迎面射来,柳眼随傅主梅那一刀仰身后旋,半边黑发扬起,他右掌在鼓面一拍,这一次拍完之后,五指轻点,敲出了一段旋律。柴熙谨心里戾气勃发,方才那难以忍受的怨恨涌了上来,恨不能将眼前所见之人即刻杀死——这人撕裂他的伤口,凌虐他的心绪,赐予他千万倍的委屈。
这人——这人是柳眼。
是他的师父,教授他音杀技法,告诉他“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不能什么也不做”。
苍凉与恨共存,柴熙谨七情如焚,心绪全乱。柳眼随刀风后旋,离开大鼓,转到了柴熙谨身后。柴熙谨拍出一掌,招架随之而来的傅主梅的刀。御梅刀如影随形而来,却不知道是砍自己,或是砍柳眼。
咽喉处一紧,有物勒住了他的咽喉。
柴熙谨惊觉,一个侧头,才知柳眼那披散的长发飘荡开来,掠过自己身前,柳眼仰后倒旋的时候一把抓住自己的头发,勒住了他的咽喉。
柴熙谨简直不能相信,这世上竟有人试图以自己的头发杀人,他正要一手肘把柳眼撞死,大鼓上骤然响起一阵疾风骤雨般的敲击,旋律如暴风骤雨,他真气一乱,咽喉咯咯作响,竟被柳眼的黑发勒得几乎昏死过去。
傅主梅眼前一会儿见的是柳眼与柴熙谨,一会见的是不成人形的神魔与妖物,一会听的是歌声,一会儿听见的是异物爬行之声。他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茫然无措,方才心口被大识所伤,一口真气没有续上,“当啷”一声,御梅刀失手坠地。
大识只见眼前一阵眼花缭乱,蛛女死、唐俪辞倒地,柴熙谨被柳眼勒住了咽喉,傅主梅长刀坠地,浑然不解究竟发生了何事,呆了一呆,他抓起地上流星锤,往柳眼头上砸去。
虽然不知为何事情急转直下一变再变,但杀柳眼、救柴熙谨势在必行。
唐俪辞伏在大鼓之上,方才是他敲出了一段旋律,镇住了柴熙谨的反击。但他实在无力爬起,眼见傅主梅御梅刀落地,摇摇欲坠,柳眼手勒柴熙谨,危在旦夕,而大识的流星锤往柳眼头上砸去。
局势危如累卵,他伏在鼓面上,无论如何提不起真力,全身冷汗淋漓,一口真气行至丹田便受阻塞,多条经脉行经丹田左近便已受阻,有一大片……一大片异物影响了他内力运转。他如何不清楚,正是因为此物,既影响了内力运转,又影响了血流与经络,他如今受伤迟迟不愈,体质大不如前,正是因为它的存在。
方周的……心。
他不曾放弃的……谁也不会死的希望。
是唐俪辞无所不能的证据。
是唐俪辞绝不会输的狂妄。
和虚妄。
灰发委地,唐俪辞半抬起身。大识的流星锤第一下未曾砸中柳眼,柳眼拽着柴熙谨连连后退,柴熙谨肘击柳眼,柳眼紧咬牙关,便是不放手,那长发竟也如此结实,任凭柳眼双手紧拽,便是不断。
而大识的第二下流星锤出手,与此同时,受柳眼音杀所控,对他满怀恨意的众人已经赶到。
嗖的一声,第一支长箭射到,中柳眼身侧三寸。
不行……唐俪辞仍然起不了身,全身的血冷了又热,仿佛早已流尽,又如已尽结冰。他猛一咬唇,手腕一翻,“金缕曲”弹开,往自己腹中插落。
一挑一翻,唐俪辞下唇带血,面无表情,金剑破腹挑出一物,血淋淋的落在大鼓之旁。
和蛛女的头颅滚在一处。
丹田真气骤然贯通,经脉崩裂,内力四散,腹部血如泉涌,他以飘红虫绫死缠伤处,头也不回提剑而起,扑向了大识。
他未曾多看地上的异物一眼。
那东西血肉模糊,狰狞可怖,仿佛生着数枚牙齿与骨骼的妖物。
那根本不是方周的心。
而不过是基于方周的心而生出的一枚畸胎瘤。
所谓死而复生,从始至终……都是自欺欺人。
从来没有我请你为我而死,而我再请你为我而活。
世事桃花流水。
逝者不可挽留。
生且是生。
死……便是死。
人之生死,与落花与虫,并无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