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无芳无声的大笑,“你当唐公子为何失手被擒?我告诉他‘那小娃娃本该是死的’,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他要将知道‘那小娃娃本该是死的’人一一杀尽,只要死绝了,便没有人知道那小娃娃本该是死的了——说得好像只消别人死尽死绝,你那娃娃就没死一样。哈哈哈……但我告诉他你早已知道小娃娃是假的……”
然后唐公子一脸傲然,而其实大受打击。阿谁猜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惨然一笑,“然后他便打输了吗?”
“那倒没有。”草无芳笑道,“而后他束手就擒,进了铁囚车。”
哈……阿谁也跟着一笑,这便是假仁假义,虚伪狂妄的唐公子。她深吸了一口气,快步走在了前面。凤凤本来嚎啕大哭,哭到一半,突然又不哭了。阿谁放开了凤凤,将他放在地上,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远处头痛欲裂的谢姚黄冷冷的问,“到了吗?若是你信口胡言,我当即杀了你。”
“到了。”阿谁抬起头来,加快脚步,靠近了悬崖飞瀑。
草无芳正自心情畅快,谢姚黄头痛欲裂,心烦意乱,两人只当她故地重游去探个路,并未在意她走得太近了。
突然之间,毫无征兆,阿谁对着瀑布一跃而下。
突如其来,草无芳还沉浸在“唐俪辞虚伪狂妄假仁假义”之中,谢姚黄冷眼旁观,阿谁便顺利的一跃而出。
她这一跃分外决绝,衣袂飞扬之时,草无芳和谢姚黄都看见她衣袋里有一物一闪而过。
那是一本红色封皮的书卷,他们二人目力极佳,甚至可以看见封面上《宁不疑》三字。
两人一起跃起,一起伸手去抓半空中的阿谁。
他们都没想明白阿谁为何要跳下飞瀑,也尚未想通《宁不疑》为何会在她身上?但两人均觉绝世武功秘籍藏在身上,显然比多年前扔入瀑布之中合乎情理,机会一瞬即逝,如果阿谁带着残卷秘籍跳入瀑布,她摔死了不打紧,那书卷可是要毁的!
玉镜山虽不高,这飞瀑却不矮,瀑布直下峡谷,水汽盈满了半山。
阿谁神智清醒,她看着那两人向自己飞扑过来。
这名曰青山的黄袍人在天清寺中颇有分量,她十分理智的想,草无芳无关紧要。
谢姚黄武功比草无芳高多了,他跳得比草无芳早,当先一把抓住了阿谁。
但此时阿谁已经坠入半山之下,没入峡谷之中。玉镜山飞瀑冲击多处山岩,半山之下水雾极盛,谢姚黄一把抓住阿谁,人也进入了水雾之中。
人入水雾,一瞬间灰蒙蒙的什么也没看见。
也就是这一瞬之间——水雾中有什么侵入他的眼睛,双目一阵剧痛,谢姚黄一声惨叫,他与阿谁临空坠落,一起重重的砸在了山崖底的水潭里。
轰然一声,水波冲起半天高。草无芳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半山水雾由灰白色变成了猩红色,他坠入猩红色水雾之中,以袖袍捂脸,强行落在半山岩石之上,连滚带爬的爬回半山土屋。
水潭底下波浪翻滚,草无芳骇然放下衣袖,他的双手衣袖已经被水中毒物腐蚀得破破烂烂。遇水锈蚀——那究竟是什么毒如此厉害?他爬出去往瀑布下望去,只见山下水潭已变成了猩红之色,谢姚黄和阿谁爬在水潭上的一块大石头上,两人的衣裳都被腐蚀得破破烂烂。这猩红色的药粉,是柳眼当年曾经用过的毒粉,当年沈郎魂脸上的红色蛇纹,就是柳眼用这种药粉绘上的。阿谁做他侍婢,手里收过不知多少毒物,她留下了其中一两种。谢姚黄双目失明,流血不止,显然是穿过水雾的时候未曾闭眼,他也是受了惊吓,坠落时失了防备受了重伤。阿谁摔入水潭之中,一样身受重伤,但她立刻爬了起来。
谢姚黄摔断了右足和左手,双目失明,但那都是外伤,他怒火狂烧——竟然——竟然栽在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婢手上!贱人岂敢!
他可是先帝之灵!
他可是命中注定要当皇帝,兴复大周,问鼎天下,开万世基业的人!
区区贱民女子,竟然敢对他动手!
她只是区区贱民!
唐俪辞的婢女!残花败柳!无知贱民!
她怎么配……
阿谁同样摔伤了双足,她的手还没有断,她的眼睛还没有瞎,但一张脸已经被红雾腐蚀得面目全非,露出了猩红的血肉。她以手为足爬了过去,抓住了谢姚黄的佩刀。谢姚黄在轰隆水声中惊骇绝伦六神无主,直到阿谁抓住了他的佩刀,他才惊觉,往后一退。
那把刀就这么拔了出来。
阿谁紧盯着他,这人是风流店幕后的恶人。
风流店里……那些泯灭人性、无人管束的善与恶、那些逐渐失去自我的白衣女使、红衣女使……那些引诱人心的九心丸……
她举起刀对准谢姚黄的胸口用力刺下。
谢姚黄在水声隆隆中尽量听声辨位,他外伤虽重,内伤不重,听闻阿谁气息沉重举刀刺落,他对着阿谁的胸口一张拍去。
这若是面对着其他高手,必要闪避——谢姚黄武功不弱掌力沉重,是谁硬接了这一掌都难以消受。
但阿谁不会武功。
她从飞溅的水花中扑了过去,迎向谢姚黄的手掌,那一掌在她胸口印下了一个漆黑的掌印,几乎震碎了五脏六腑。
但那又如何?
阿谁仍是扑了过来,一刀刺落。
谢姚黄的佩刀亦是当世名刀,这一把刀名为“腾蛇”。
腾蛇善水而能飞,修千万年而能成龙。
但谢姚黄被这把刀钉在山石上,血流不止,插翅难飞。他咽喉咯咯作响,仍然不可思议,他看不见东西,虚空中指着阿谁,“你……你……怎配杀我?”
阿谁放开“腾蛇”,哇的一声吐出了许多血来,她捂胸仰望,望向山顶凤凤所在的地方,随即仰后栽倒,倒下之时,依稀还听见凤凤撕心裂肺的哭声。
“咚”的一声,阿谁没入深潭,留下一个浅浅的漩涡。
草无芳爬在半山从头看到尾,看阿谁半空放毒,看她反杀谢姚黄,再看她没入水中。他倒抽了一口凉气,扪心自问换了是他,绝计无法做到如此狠绝。
他竟然心惊胆战的等了好一会儿,等到水雾中猩红散去,阿谁早已消失无踪,他才缓缓爬下,将被刀钉死在山石上的谢姚黄背了起来。
谢姚黄当世高手,即使被刀贯穿胸口也未必会死。
但草无芳听着他狂乱的心跳,见他惊恐万分的表情,只怕谢姚黄想活也不容易。
他背走了谢姚黄,留下了凤凤。
凤凤也小心翼翼的趴在山崖边,凝视着半空的飞瀑,和消失在水里的阿谁。他是那么小,以至于草无芳走的时候,眼里根本没有他。
傅主梅扶着唐俪辞,两人自玉镜山山底缓缓往上走。
傅主梅在此有一个土房,但久未来过,也不知道土房是不是还在。两人内外皆伤惨不忍睹,急需一个修养疗伤之处,于是傅主梅把唐俪辞带来了玉镜山。
刚刚回到土房,傅主梅和唐俪辞陡然看见山崖前一片凌乱,留有各种爬行的痕迹。凤凤坐在山崖旁,望着山下的水潭呆呆的哽咽。
“凤凤?”唐俪辞惊觉。
“凤凤?”傅主梅更加惊讶,这个小婴儿怎会在此?
唐俪辞一瞬之间,已经想明白——他本计划以重伤为饵,顺水推舟入天清寺,然后一探青灰和他的“佐证”们的底细。但事情从雪线子被钟春髻带走开始步步有失,雪线子意外受制于钟春髻,吐露了水多婆的秘密。这导致姜家园失守,莫子如和水多婆战死,唐俪辞千里奔赴姜家园——虽然他仍然以重伤为饵身入天清寺,却比计划中的时机晚了一步。
这晚的一步,让阿谁出了意外。
本在唐俪辞环环相接的谋划中,无论是风流店或是其后的布局者,应当在祈魂山飘零眉苑大战、莫水二人镇守的九心丸解药秘地、好云山中原剑会距地,以及唐俪辞潜伏何处的多重困境中顾此失彼。他们本应当无暇也不必追踪阿谁的下落。
而他只需自然而然的身负重伤,就可以轻而易举的被风流店幕后之人所擒,直入此局的最深处。
但他并不知道阿谁曾经见过《往生谱》的剩余两册。阿谁得郝文侯的青睐,并非仅仅是因为她天生貌美,与别人不同。
对唐俪辞而言,她是一个特别的女人。
对郝文侯来说也是。
对柳眼而言亦是。
但这三种特别并不相同。
他可能错就错在,他以为是相同的。
凤凤仰头看见唐俪辞,顿时嚎啕大哭,指着山下的水潭,“娘娘,坏人,大水……大水……刀……”
唐俪辞垂眸看了他一眼,纵身一跃,径直下了瀑布,傅主梅抱着凤凤紧跟下去。
两人站在方才阿谁与谢姚黄性命相博的山石上,看见了锐器插入山石的痕迹。水潭仍带有浅浅的红色,带有刺鼻的酸味,是某种腐蚀类的毒物。唐俪辞伸出手来,扶住冰冷的崖壁,眼中一时所见,都是一片猩红。
深潭中没有任何人影。
一本泡得模糊的书卷在水潭中打转。
傅主梅拾起那本书。
那是一本新写不久,尚未写完的私人诗集。
大部分字迹已经模糊,尚看得清的仍有几个字,“……独枯宁不疑。”
唐俪辞看着那几个字,那是阿谁的字。
初见的时候,她怀抱婴儿而来,满眉目的温柔。
而后她乘夜色而来,愿意陪他月下一醉,她说“盈风却白玉,此夜花上枝。逢君月下来,赠我碧玉丝。”
最后她说“谢过唐公子救命之恩……必将涌泉相报。结草衔环、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可以了吗?”
而到了最后,他终究不曾回答,什么也没有说。
他做过什么呢?他抱了一个别人的孩子给她,打算骗她一辈子感恩戴德,且并不后悔。
把她当作肉盾扔了出去,而至今……不曾说过一句抱歉。
他们之间最后的关系,只是一张银票。
他施恩图报,图的就是要她赴汤蹈火、结草衔环,最好一生一世都记着他,时时刻刻都为他所苦,终此一生都刻骨铭心、都后悔不曾一开始就心甘情愿,不曾心服口服愿意为他去死。
唐俪辞……对阿谁来说,从始自终,都是一个地狱。
她一直很清醒。
而他一直……以为自己很清醒。
但阿谁不是只能为唐俪辞去死的,她可以为之赴死的,并不只有唐俪辞。
抬起头来,他看见傅主梅满目惊慌,往下游奔去,到处寻找阿谁的踪迹。
凤凤在哭。
潭里的血早就淡了,只有石缝里还有一点。
唐俪辞笑了笑,在带血的大石上坐了下来。
身侧飞瀑隆隆之声,如狮子吼、如问心钟,震魂动魄。
手下按住的,是一柄刀深入巨石的痕迹。
血犹未尽。
血……犹未尽。
他有许多话未曾说过。
不知她信不信。
大概是……不信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