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秀师太闻言一怔,自成缊袍手中接过那信封,拆开封条,里头却是厚厚一叠信纸,同样是浓墨草书,内容竟是写了十数张信纸。她凝目细看,开始尚是满脸迷惑,众人只见她越看越怒,双眉慢慢竖起,看完之后,她“啪”的一声将信笺摔在青门剑掌门刘鹤身上,怒道,“传阅!”刘鹤吃了一惊,拾起一看,身边有更多人挤过去细看,越看越惊,有些人看一阵,抬起头看一眼唐俪辞,都是悚然瞧见一条毒蛇般的眼神。
“你——你好——”文秀师太怒目瞪视唐俪辞,“原来你正是风流店藏匿在中原剑会最大的奸细——好个拥敌自重!好个料事如神的唐公子!你将柳眼推出去作为门面,自己隐藏幕后,在时机成熟之时假装击败柳眼,成功进入中原剑会,然后通过方平斋保持与柳眼暗中的联络,要他研制猩鬼九心丸的解药!丽人居之会,你救了这许多人,完全就是你与鬼牡丹串通的一局棋,好让你在中原剑会的地位更加牢固!你杀了池云、杀了邵延屏,都是因为他们发现了你的秘密,你甚至还要杀害桃姑娘——若非她机警跳下悬崖,一样要为你所害!前些日子你又行凶杀人,害了几位武林名宿,让剑会的战力大打折扣。你借口要剿灭风流店,将众人引去飘零眉苑,只怕是早已让风流店在那里布下陷阱,等着我等送上门去!等风流店将我等一干人全部歼灭,你唐公子手握猩鬼九心丸的解药,纵观江湖再无敌手,这世上有谁能与你抗衡?谁敢与你抗衡?你非但能得武林,还能得天下!这就是唐俪辞你处心积虑的阴谋!”
柳眼从被方平斋生擒,带上好云山就知他必然要对唐俪辞不利,却不知他竟然能牺牲清虚子,设下如此毒局!文秀师太这番话说出口来,他瞠目结舌,气得几乎一口气转不过来,却不知要如何为唐俪辞辩白,以他身份,越说只会越错。唐俪辞并不生气,目光微微一掠,“那是普珠方丈的亲笔信么?”
“不错。”文秀师太凛然道,“正是少林普珠的亲笔信函,我认得他的字。”普珠身任方丈之后曾写信寄往峨眉,他的笔迹文秀师太记得。
“看来写这封信的时候,他的心情很乱。”唐俪辞柔声道,“如此重要的信函,他竟能写得如此潦草凌乱。”文秀师太冷笑,“你想说那是伪信么?很可惜,上面盖有少林方丈的印信,绝不可能有假!唐公子,对于此信,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信不假,至于其中的内容,大部也并没有什么错,只是……”唐俪辞柔声道,“有些事现在说出,徒乱人意。”孟轻雷终于忍不住,不顾成缊袍的阻扰,低声道,“唐公子,孟某相信你绝非如信中所说,你若有什么苦衷,何不当众说出?”此言一出,相信唐俪辞的几人纷纷点头。
唐俪辞环视一周,目光坚定不移的寥寥无几,众人大都满怀疑惑,他柔声道,“其实并没有什么好说的。”孟轻雷愕然,众人听他亲口承认,又是一阵大哗。玉箜篌道,“恶贯满盈之人亲口认罪,听来匪夷所思,以你脾性,岂会如此容易屈服?”他往清虚子的尸身一指,“你手持长剑是什么用意?不会是想杀了在场众人灭口,然后回山上继续当你的唐公子吧?方才你在我和文秀师太面前击杀清虚子,根本不在乎被人发现,本就是想尽快杀了他,如果无人发现最好,如果有人发现,你便连发现之人一起杀了,是不是?”
唐俪辞微微一笑,“不错。”
“但可惜来的是我和文秀师太,三招两式之内你杀不了两人。”玉箜篌面罩寒霜,“而且闻讯而来的人出乎意料的多,你只好罢手。所以——其实我们都是侥幸自你剑下逃脱的亡魂,如今你身份败露,却依然不走,甚至拔剑在手,我只能猜测你唯一的目的——”他往前踏了一步,直指唐俪辞的鼻尖,“就是将我等全部杀了,杀人灭口,以保全你唐公子之名!”
玉箜篌说出这句话来,树林中众人的议论之声突然止了,人人目不转睛的看着唐俪辞,看着他手中的长剑。
那是一种很冷的视线,他们是弱者,但他们用一种天敌般的目光瞪视着唐俪辞,那是万分的嫌恶与排斥,完全不把眼前这人归入同类之中。
柳眼悚然抬头看着唐俪辞。
他只能看到唐俪辞的背,和唐俪辞的剑,那柄剑在唐俪辞右侧,寒芒闪烁,晶莹锐利。
他看不到唐俪辞的脸。
但连他都觉得这样的目光让人无法忍受,那种来自同类的憎恨、那种千针万刺的冷意,就像冬季最寒的风,能从人的每一个毛孔中渗入……然后杀人。
在这样的目光下仿佛人已不再是人。
在这样的目光下,他知道唐俪辞全身都是破绽,那个永远高高在上的人无法抵御这样的目光,他不知道唐俪辞是怎么承受的……他看不到。
他只是看到剑锋。
冰冷的剑锋在风中一动不动,就如冻结了一样。
“唐公子,你对我的猜测,难道全无意见?”玉箜篌目光收缩,唐俪辞太过顺从了,他轻微的有些起疑,不知如此顺利的发展究竟是唐俪辞大受刺激而神志失常所致,或是根本是唐俪辞计中计的阴谋?但看周围人的反应又不像是串通好了的。
唐俪辞并不回答。
玉箜篌往前缓缓迈了一步,而后又退了一小步,“有一个方法……能检验唐公子是否风流店的奸细,他是否有苦衷……”
“什么方法?”张禾墨看着唐俪辞,看着他手中的长剑,心中一阵一阵发寒,不知究竟是要信他,还是要信普珠的那封信。
玉箜篌手指柳眼,红唇一动,“让他杀了柳眼,他若能杀了柳眼,或许他就不是风流店的奸细;他若不杀柳眼,一定就是风流店的奸细!”他一字一字的道,“柳眼作恶多端,死有余辜,我相信凡是侠义道中人,无一人不想杀之而后快。”
文秀师太冷冷的看着唐俪辞,方才唐俪辞就是在她面前将柳眼掳走,“唐公子,杀了柳眼。”
张禾墨点了点头,大声道,“只要你杀了柳眼,我就相信你绝非风流店的奸细!”这两人一开口,众人纷纷点头,只消唐俪辞杀了柳眼,他的种种可疑之处就可以商量,只消唐俪辞提出合理的理由,甚至连杀死清虚子之事众人都可谅解,毕竟唐俪辞威望仍是颇高。
“我杀不了。”唐俪辞那柔和的声音道,他答得太快以至于仿佛根本不曾思考,“他是我的朋友。”
此言一出,众人的眼色又变,从方才的冷漠变得鄙夷——我杀不了,因为柳眼是他的朋友。
那池云呢?
为何他就能面不改色的杀了池云,难道池云在他心中,竟然连“朋友”都不是,比不过一个作恶多端的淫贼?
那邵延屏呢?
邵延屏对他推心置腹,毫不怀疑,他如何就能杀得了邵延屏,而推得干干净净,一直装作不知情的样子?
他不肯杀柳眼,必定是柳眼身上还有什么值得他利用之处!众人不约而同做如此想,目光也就均带了鄙夷之色。
柳眼低声道,“你杀了我吧!”
“我说过,只要你改,我不会让任何人沾你一根手指。”唐俪辞柔声道,“而你真的改了,不是吗?”柳眼苦笑,“我本就罪有应得,死不足惜。”唐俪辞缓缓的道,“嘘——我说你足惜、你就是足惜……只有我说你不足惜,你才不足惜。”他一字一字轻轻的道,“放心,我保你不会受伤,也不会死,闭上眼睛吧。”
柳眼的表情相当扭曲,若非穴道受制,他宁愿一头撞死,他不是怕受伤怕死,而是眼前混乱的局面,倾颓的大局,唐俪辞完全的劣势全都是他造成的。此时此刻,他居然还要连累唐俪辞为他动手拼命——他一个废人,毫无作用的废物,哪里需要他出剑救人呢?
为什么不杀了我?柳眼紧紧咬着牙,表情扭曲至极,这就是苍天的惩罚吗?罚我生不如死,罚我只能不断背上罪孽,一重又一重,一层又一层,却不能去死!却不能去死!
“嘿!风流店的恶贼!纳命来!”文秀师太已忍耐不住,唰的一声长剑出鞘,直往唐俪辞胸前刺去,“今日要你二人一起偿命!”唐俪辞微微一笑,出剑招架,但见剑光闪烁,两人瞬间拆了二十余招,竟然似乎势均力敌,不分胜负。
唐俪辞的功力自然远在文秀师太之上,看他剑路,似乎无意取胜,而在拖延。众人面面相觑,均觉讶异——这个人身份败露,居然不思考如何逃走,还要在这里拖延时间,是为了什么?玉箜篌却悚然一惊——他竟然——
与此同时,成缊袍也赫然明白唐俪辞的用意,顿时全身一震!
他在拖延时间,他的确不想走,不是因为他愚蠢或者是无法逃走,而是因为今日距离红姑娘返回之期还有两日。
他不能现在离开,现在离开,局势就落入文秀师太一干人手中,而文秀师太性子耿直,完全任由玉箜篌操纵,自己还浑然不觉。他必须等到红姑娘回来,震住局面,而尚有两日,玉箜篌已经提前发难,他要如何守住这两日之期?
成缊袍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个人持剑在手,拖延为战——他根本是打算——就在这里斗上两天两夜,一直战到红姑娘回来为止!
这世上有人是如此拖延时间的么?为了大局!为了大局!他在这里受千夫所指,受信者憎恶,他决意横剑激战两日两夜,等候一个转机的到来!
谁说——唐俪辞满腹心机,阴险毒辣?
成缊袍满口苦涩——这人胸中的热血,他竟是迟到今日方才看出!这世上再无第二个人会做这种蠢事,偏偏聪明绝顶的他竟然选择用这么愚蠢笨拙的方法,将局面拖延到红姑娘回来的一刻!
千人的车轮战,你一剑之身,撑得住么?
五十二
两日两夜
文秀师太却是丝毫不明白唐俪辞的意图,见他见招拆招,只当他存心戏弄,出剑越发凌厉。一旁的峨眉弟子见师父无法取胜,当下一打眼色,吆喝一声,数支长剑齐出,各自刺向唐俪辞胸前肋下。唐俪辞剑法慵懒,并无杀气,微微一笑,剑尖点出,已封住两人穴道。
树林中众人见峨嵋派无功,却都是冷眼相看,心中暗暗嘲笑。过了片刻,张禾墨看不下去,一声高喝,对着唐俪辞一掌拍出,加入战团。
玉箜篌脸现微笑,挥了挥手,一组剑阵加入。这剑阵却是唐俪辞亲手指点,本来要作为出战风流店的先锋,也经过了玉箜篌的指点,此时却先施展在唐俪辞身上。
唐俪辞剑锋流转,以一敌众,却是挥洒自如,温雅不群。柳眼在他身后看着,眼神甚是绝望,无论他武功多强,绝无可能战胜好云山上千人之众。
他死在这里不要紧,阿俪他……
他是绝不可能甘心死在这里的!
他还什么都没有得到,那些他梦想中的东西,一个真心实意为他去死的女人,一个真心实意为他去死的母亲,朋友的支持和拥戴,父亲的认同……
他还什么都没有得到啊!
柳眼绝望的看着眼前的刀光剑影,你们错了,他根本不要什么江湖天下,他根本就不要!你们在指责别人罪无可恕的时候,为什么就不问一问他自己,他当真要什么武林和天下吗?他稀罕吗?他为什么要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