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月后,暑热渐退,仲秋来临。
床榻上的女子睡时已比醒时长,大多数时候她都陷在一团浑浑噩噩中,偶尔,她甚至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
“你叫陆小桃。”
“陆小桃是谁?”
“是孤的妻子,是陆家村的一颗小桃子。”
每每这时,陆小桃总会睁着朦胧的双眸看向这个将她紧抱怀中,说话颤抖的男子。
她点点头,再次陷入沉睡。
她喜欢睡觉,她经常会想,若是就这样一觉睡到永远就好了。
醒来后,她总分不清哪里在痛,因为哪儿都在痛,她这颗桃子实在承受不了。
半夜悲啼之时,总会有人及时将她拥紧,她会用支离破碎的声音喃喃:
“我不想活了。”
平常,她说什么那人都会回应,可只有她说这句,回应她的只有沉默的无言,和无声将她拢的更紧的双手。
她真的不想活了。
陆小桃清醒过来时,如是想着。
这句话被她哑在喉间,这时,她已发不出声音。
这天半夜,她身畔发出一道响动,隐约间,身旁的温暖消失,被一团凉意取代。
她形单影只躺在榻上,呆呆地平缓着呼吸。
双眸慢慢睁开一条缝,待看清了头顶的梅花纹床帐时,突然,房门“吱呀”一声响。
陆小桃缓缓挪动头颈,文蓝正端着汤药徐徐走来。
“姑娘,您醒了?”
文蓝欣喜地跨步而来,将汤药端放在桌子上,立在榻边凝着陆小桃。
陆小桃笑着颔首,今晚的她精神好了很多,甚至便连身上的痛都显得无足轻重。
她这模样让文蓝眸光闪烁,凝神扫了她一眼,忽地开口道:“姑娘可知,现在外面都在传什么?”
苍白的面上没有丝毫涟漪,陆小桃眨着双眸,眸光平静地落在女子意味深长的面上。
文蓝知道她如今已说不出话来,嘴角一翘,凑到她耳畔轻声道:
“现在全京城都知道,你与大盛的一品上将曾经竟是夫妻,这便罢了,你竟不知羞耻勾引太子,引的太子强夺臣妻,还妄图迎你进东宫。”
陆小桃胸膛微微起伏,文蓝起了坏心思,将手撑在陆小桃胸口处,如何都不让她顺畅。
“奴婢之前不过是想来您身边讨个恩宠,姑娘却百般阻拦,千般拿乔。奴婢还以为姑娘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原来竟是张大人玩过的破鞋……”
陆小桃伸出手掌企图推开她,被文蓝大力甩开。
“姑娘侥幸进了东宫,便不知晓自己是谁了。”
“那奴婢可得好好教教你。”
陆小桃的呼吸一声急过一声,她想张口喊叫,可只从喉间发出几道呜呜声。
即便如此,依旧被耳聪目明的铁甲卫听到,当即破开房门,朝屋里冲了过来。
文蓝一惊,慌忙跪倒在地,啜泣不已:“快叫大夫,姑娘的情况似乎比从前还要严重。”
……
亥时,崔锐被唤进养心殿。
崔扈将一本明黄奏折扔到他脚边,怒不可遏:“你身为太子,这世间什么样的女子寻不到,却非要与你的臣子抢女人,那女子水性杨花,如何进的了东宫。”
崔锐两掌收紧,凤眼隐约透出暗色锋芒:“父皇,外面所传只是谣言罢了。她是什么样的女子,孤最是知晓。”所说之言与他的面色一样冷冽。
第一次,这个让他引以为傲的儿子与他如针尖对麦芒,如此疾色地反驳自己,只是为了一个这样的女人。
瑞昌帝亦是不容反驳之人,若是换做旁他,他早命人将其拖下去杀了。
可这是他付出无数心血培养的儿子,是他披荆斩棘捧上高位的儿子,与他那被他亲手弑杀的亲哥哥长的六分像,与自己性情一模一样的儿子。
崔扈咬了咬牙,帝王下颌紧绷,睥睨逼人的眸居高临下:
“那女子巧言令色,诓骗我儿,我儿良善,才中了她的花言巧语,不过是因我儿未娶妻未纳妃所以不知晓女人为何物罢了。”
崔锐凉凉勾唇,黑曜石般的眸子透出摄人心魄的炙热之光:“父皇,并非如此,一切都是儿臣心甘情愿。”
“放肆!”
崔扈眸底寒光乍现,杀意肆起。
他已给崔锐找好了理由,可崔锐却不识好歹。
崔扈黑沉的眸俯视着案下之人,满身暴戾倾泻而出。
崔锐恍若未闻,深邃幽冷,古井无波。
崔扈忽地冷笑,凉薄双瞳直勾勾凝着他:“若早知晓我儿被那女子迷成了新般模样,朕便不该给她留了苟活之日,早该一颗毒药下肚一命呜呼,如此这般,我儿应该便已清醒,而不是如现在这般痴狂。”
此话在崔锐耳畔隆隆作响。
他猛地抬头,血色一片的眸赤红乖张,在对上龙椅上的皇帝时,突然扯出一抹浅笑。
他竭力抑制从喉间涌上的血腥之气,指尖用力抚摸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须臾,叩首在养心殿方砖之上,沉凝开口:
“请父皇饶她一命,给她一次机会。”
三道叩头声响彻在阒静的殿内,候在皇帝一旁的李玉微敛下眸,因着陡然直降的气氛脊背发凉。
在他记忆中,太子一直是海纳百川,壁立千仞的典型。
不言自高,不言其深,不言自能,自来稳如泰山,不语流深。
不仅是瑞昌帝乖顺的儿子,还是大盛勤励自勉的太子。
可这个让瑞昌帝一直自得的儿子今日竟为了一个女人折了脊梁,以太子之躯,在大殿之上祈求皇帝饶过一个女子卑贱的小命。
讥诮之色蔓延至崔扈面上:“崔锐,若是容王还活着,你定不敢这般恣意妄行,若早知晓如今局面,朕便不该纵容你,让你像今日这般肆意妄为。”
崔锐头颅低垂,唇角微翘:“父皇便不能再给孤的奉仪一次机会?那些传播谣言之人儿臣定会查清,不会让任何人好过。”
“还在冥顽不灵!”
瑞昌帝终是失了耐心,似是对他失望,情绪尽收,淡淡开口:
“她所中之毒乃是朕亲自为她所选,注定受尽折磨狼狈而死。
崔锐,朕要你亲自看看,再美的女人死时也是褪尽芳华,形容枯槁,不复盛美,惹人嫌厌,至始至终,你迷恋的不过是一具红粉骷髅,却还不知悔改,执迷不悟。
朕要告诉你,做大事者不拘小节,这样的女人只会败坏你的名声,若是朕,只要碍了朕的路,朕绝不会让她有任何活着的机会。”
跪在地上的男人头颅微垂,一抹浅浅的红氤氲在他眼底。
他只觉笑意要从眸中破出,须臾,优雅伏跪在地,薄唇轻启:“父皇,儿臣知晓了。”
……
一抹熟悉的龙涎香味萦绕鼻尖,陆小桃眼皮滚了滚,用力睁开双眸。
突然,她歪了歪头,不负光华黯然点点的狐狸眼闪着疑惑之光。
面前之人还是记忆中丰神俊朗之样,却好似许久未睡,眸中的血红之状显眼骇人,眼下疲倦之意尽显,下颌生了一圈浅浅的胡茬,比从前还要更为凌厉了些。
陆小桃伸出手掌慢慢探向他,被崔锐大掌一团贴在他的面颊。
他面上胡茬扎手,陆小桃手背刺痛,不情不愿地想挪开,却被崔锐紧抓不放。
无奈,陆小桃只能任他胡作非为,眸子百无聊赖地在他面上打转。
忽地,她惊诧发现,他眼眶竟笼着一团雾。
陆小桃倾身望去,崔锐将脸挪开。
许久,她迟钝的大脑还是未分辨出那是什么。
她抵着他的胸膛浅浅地喘息着。
这几日她的身子未有多日前那般难忍,好似回光返照前老天爷对她的眷顾,终是看她可怜,决定暂时减轻她的痛苦。
他粗粝的掌在她瘦的不成样的面上摩挲抚摸,动作轻柔又迟钝,每一下都让陆小桃无尽眷恋。
只是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凝着他深邃殷红的双瞳,缓缓道出两个字:“文……蓝……”
出口之声却被几个呜呜掩盖。
陆小桃深吸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在他手掌上写上两个字。
“文蓝……”
她不停蠕动双唇,崔锐凑近她唇边,一字一字与她确认:“文蓝?”
陆小桃徐徐吐口气,无力地点点头。
她想着,太子与旁人相比确实要聪慧很多,她与听云念叨了很久,听云却还是一头雾水,让她顿感无奈。
无需再问什么,男人墨色的冷眸微眯,眉间已漫上抹杀气与寒意。
陆小桃知晓他应是懂她的意思了,心中郁结不由散去。
在死之前,她不能看着凶手得意忘形,她陆小桃才不是谁都可以欺负的人。
至于自己,她已经知道了最后的结局。
到了现在,她终知,她所做之梦是真的,慧可大师之话也是真的。
原来一切早已注定,在她诞生之时,老天便准备在十五这年将她收去。
她虽然已无怨,可还是觉得老天对她有愧,她这么一个美貌聪慧还很努力的女子,怎忍心给自己安排这般的命运?
不过真到了这时,陆小桃发现自己没有留恋,也没有惋惜,平平淡淡等待自己的宿命。
她呀,还是认命了。
当天晚上,寝屋里有异动。
陆小桃恰巧在这时醒来,抬眸望向门扉——
崔锐缓步跨进寝殿,一身玄衣被血浸湿,浑身上下散发着浓浓的幽冷之意。
剑刃上的血渍已被他擦的干净,这柄他磨了不知多少年的剑,崭新如初,今晚才刚开了刃。
崔锐立在榻旁,深深凝着她:“小桃,今晚,孤会为你报仇。”
陆小桃猜想着无非是报文蓝之仇,她嘴角一翘,头一歪,继续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