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沈姑娘说,昨日便将车马芝全部扔了。”
“嗯。”崔锐平静应声,摆了摆手,拾步跨入里屋。
屋子里安静至极,炉鼎中的袅袅烟气缓缓而升,沁出淡淡的梅香之气。
软榻上的女子颇为老实,他走时如何,现在还是如何,两只小手拢在锦被之中,神态平和沉静,少了须臾之前的小心和拘谨。
崔锐往床榻旁一坐,手掌将她锦被中的小手揉进掌中。
沉寂的空气之中只有女子缓缓吐出的呼吸之声,崔锐凝着她的睡颜,掌心在她额间轻抚一瞬。
她额际上的青紫痕迹,在她白皙的小脸上格外清晰。
这女子其他时候都不是个老实之人,却在磕头一事上颇为实在。
他紧抿着唇,大掌握起她的小手,一只手从袖口中掏出缠枝金镯,徐徐套进她纤细的手腕。
忽地,榻上之人有了动静,双眸紧阖中,豆大的汗珠从她额头滚落,她惶恐地晃着脑袋,不断念着:“我错了,我不要死,我不能死……”
崔锐眸光一探,她被自己点了睡穴后情绪似乎并不安稳,面上悲泣之色愈浓,嘴里喃喃而念的全是乞求卑微之言。
掌心迅速在她颈部轻点几下,他伸出手掌将女子嵌入怀中,大掌轻抚着她的后背。
一下又一下缓慢又温柔的安慰中,怀中的人终于悠悠转醒。
陆小桃在熟悉的气息中慢慢抬起头来,双眸在触到太子时,凝固在眼睫处的晶莹摇摇欲坠。
看着她一副彷徨无依的模样,崔锐柔声开口:“怎么了?做噩梦了?”
陆小桃却忽地将脸再次埋在了他的怀中,汹涌而出的泪水将他胸上的紫袍都浸湿了大片。
她梦到有人与她说,她活不过十五岁。
真是放屁!
她不仅能活过十五岁,她还要活过五十岁!
可她今年确实多舛,从年头一直到现在,祸事一直未停过。
初春不是午时三刻差点被斩首,就是在南苑被邓贺抓住差点又被折磨死,去往江南之前被沈玉容派人刺杀,不到半个月,又被汹涌的江水淹没,她在这些事中侥幸存活,可现在她肚中立刻又多了一颗毒药……
这一切的一切不禁让她觉得今年实在是不大吉利。
察觉到有一双手在她背上安抚,陆小桃恨恨的想,一切都是因为他,可她却离不开他,如今也不能离开他。
他能让她死,亦可以让她活。
她自然要活着,再苦都要活着。
听着怀中女子终于止了啜泣,崔锐垂首望向她被一头墨发遮住的脑袋,再次轻声道:“可是做噩梦了?”
陆小桃未抬头,直接蹭着他的胸膛晃晃脑袋:“殿下,臣妾想去烧香。”
“好。下午,孤安排人送你去灵石寺。”未问为什么,崔锐柔声应道,他想将女子身子扳正看看她如今什么模样,可她只是偎着他的胸膛,小手攥着他的衣襟。
他倒也不恼,脑海中依旧想着她哭时是什么模样,该是眼泪黏着青丝,可怜可悲的模样。
崔锐眼眸微垂了几分,无声将她拢的更紧,默默圈着这个让他莫名担忧和心疼的女子许久。
未时之后,江宁已十分炙热,楠木马车一路走来,除了闹市中能看见三三两两之人,及至灵石山时人群已少的可怜。
陆小桃放下车帏,踩下轿凳,就见面前现了一座巍峨古朴的寺庙,香火繁盛,钟声梵音缭绕于幽然的绿林之中,神秘中又让陆小桃莫名的害怕。
心中有个声音告诉她,快回去吧。
可她今日便是来烧香洗去往日晦气的,如何能回去!
马进见着陆姑娘踌躇不前,笑道:“这是江宁香火最茂盛的灵石寺,慧可大师更是被誉为江宁第一高僧。太子怕陆姑娘不懂其中关窍,便邀慧可大师来为您解惑。”
陆小桃颔首,这位高僧如此厉害,肯定能将她身上的霉运全部洗去。
其实这十五年来,她来寺庙烧香拜佛少的可怜。
五岁那年父母死后,她不知听谁说了一句,去寺庙烧香可为父母来世祈福,她便用了两个时辰爬上了陆家村一旁的小庙中。
那庙小的可怜,一砖一瓦摇摇欲坠,有个穿着破破烂烂的老僧见到她时愣了一瞬,突然不明缘由地说了一句:“以后不准来寺庙烧香。”
陆小桃那时年纪尚小,不明白为什么,那僧人只道:“你只记得十五岁之前你不能来寺庙烧香就是了。”
陆小桃并未将此话放在心上,人人都烧得,凭什么她烧不得。
再不烧她都要死了。
可这么多年她确实也未去烧过香。去烧香自然得买香,她把银钱看的很紧,她每日不停地忙着农活,挣的几分只能填饱肚子的银钱,哪里有多余的钱去买香拜佛呢。
既然佛祖也为钱,她也为钱,那她来拜他干什么。
可如今她却实在捱不住了,她自然可以因为自己的小命暂时信一下这些。
陆小桃跟着马进走进庙中。
灵石寺不愧是江宁香火最鼎盛之地,即便烈日炎炎,又建于灵石山上,需走一百九十九步石阶,寺中依旧人声鼎沸,来客络绎不绝。
殿正中矗着的庄严宝像下意识让陆小桃低下了头颅。
那双炯炯有神的双眸仿佛穿透了她的身体,看破了她粗陋不堪的灵魂,不由让她回忆起十五年来自己的一切切,那些势力的,那些精明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一切面孔和手段。
陆小桃咽了咽口水,心中蔓延起了一抹从未有过的惶恐和战战兢兢,好似被一双大掌推着进入了一滚洪流之中,挣脱不得,反抗不得,只能随波逐流。
她的这抹怔愣在马进递给她三支香时才彻底清醒。
她小心翼翼捻过三支香,恭恭敬敬地在这漆黑的双眸下拜了拜,心中却压抑沉闷的不像话。
忽地,她身畔响起了一道温和之声。
“贫僧见过奉仪。”
陆小桃至今还是未懂奉仪到底是何意,可听到贫僧二字,便知晓应该是那位高僧来了。
她侧身望向他,便见着一双和蔼的双眸在见到她时突然闪烁了一番。
她再瞧过去时,僧人已平静如水。
一旁的马进在此时开口道:“慧可大师,奉仪因近日之事惶恐不安,总做噩梦,不知可有开解方法?”
慧可大师合掌念了一声佛号,笑望向陆小桃:“贫僧可否与奉仪单独交谈几句?”
陆小桃点点头,她自然也有些事需要问问这位大师。
她们于灵石寺的禅房内坐下。
僧人替她沏了盏茶,陆小桃规矩接过,有礼颔首,便见对面的僧人面上扬了缕淡淡笑意:“奉仪可否有出家学佛的打算?”
陆小桃刚抿进嘴里的茶差点要吐出来,她急忙扯出衣袖中的手帕擦了擦嘴,顺带歉意地笑望了眼僧人。
僧人倒未介意,目光依旧温和望着她。
陆小桃疑惑不解道:“大师这是何意?”
僧人意味深长:“你本是一颗天煞孤星投胎成人,煞气极重,若是命格不够者会被你所伤。且你及笄之年有场大患,若在俗世必会丢了性命,若你出家为僧,或可免除此劫。”
这几句话惊的陆小桃心脏一缩。
在僧人依旧澄澈的双眸下,陆小桃快速起身,恼怒地瞪向他:“太子说过,我可不克人。”
“阿弥陀佛,”僧人又念了一句佛号,沉思片刻又道:“太子命格毕竟不同于凡人,这天下能将他所伤之人确实未有几个。可你不在正位,又被凤星紧随,若你执迷不悟,必会被她所伤,听老僧一句劝,回头是岸。”
真是莫名其妙!
她做了什么,还回头是岸!
她是来烧香去晦气的,不是来添堵的!
陆小桃实在听不下去了,直接转过身,冷冷朝门外踏去。
僧人却继续道:“若你能挺过今年,一切都将柳暗花明,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陆小桃脚步停都未停,阴沉着脸大步离去,一刻都不想在这个让她极其不舒服的地方多留。
四处安静了一瞬。
一直躲在佛像之后的小沙弥见女子走后,走到僧人身侧,好奇地凝着女子的背影:“这便是住持所说要与凤星争夺官星的煞星吗?”
僧人未回,只是眉间深凝了几许。那晚太子找他时他便算过,这女子是短寿之相,本该在年初之时就会死去,为何还能活到现在?
若她死去,凤星便能扶摇而上,可如今竟有晦涩之色。
不知想到了什么,僧人缓缓一叹,这颗孤星不管再如何折腾,天命难违,她始终活不过今年。
.
夜色渐浓,繁星笼罩。
梅香在榻上养了三日,这日怕姑娘嫌弃自己,终颤微微从榻上起身,沏了一壶茶递至了姑娘手边。
“姑娘,那日若不是你,奴婢可就要被太子打死了。”
沈玉容未从手中书本上挪回视线,右手漫不经心地接过茶盏,随意往方桌上一放。
“你下去吧。”
她淡淡的言语让梅香不敢说什么,急忙退下。
走至门外一处角落时,她忽然停了步子,将头悄悄往后一瞥,便瞧见女子拨了拨碗盖,捧着一盏茶浅啜了一小口。
梅香抿了抿唇,回头快步走了出去。
她想着,这是太子的人让她下在姑娘茶中的,太子如此爱姑娘,定不会对她如何。
可若是自己不遵旨,可能还要再死一次。
她至今想起那八十板还是害怕的不像话,怕的如今一听见太子两个字便抖成一团筛糠。
她不住安慰自己,太子不可能对姑娘如何的。
可半夜子时三刻左右,翠微小院忽然发出几道手忙脚乱的惊呼声。
沈姑娘手脚冰凉,面色惨白,像是吃坏了什么东西疼的在榻上翻来覆去。
院中之人着急不堪,忙着四处找寻大夫,可大半夜又哪里去找大夫,没有办法,只能去叨扰太子院中。
陆小桃正因白日那老僧的话闷着现在还未睡,躺在榻上滚来滚去将一旁的崔锐吵醒无数次。
到最后,他干脆一把将她扣在怀中。
温热之气在她全身几乎要抚过一遍,见着女子娇躯轻颤地凝着自己,喉间一滚,待还有其他动作,便听马进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太子,沈姑娘似乎有些不舒服,要借院中的大夫一用。”
身下之人立刻惊醒了一半,攥着锦被往床角挪去。
屋里烛火已熄,所以她看不清太子是什么表情。
崔锐淡淡道:“孤院中的大夫皆可给她一看。”
听闻此言,陆小桃撇撇嘴,真是关键时刻见真章,实在是情深似海。
可她知晓沈玉容对于太子的重要,在她马上又要扯出一抹虚伪的笑意时,身上忽地覆上一道滚热的躯体,强劲的四肢将她牢牢压在身下。
一团蕴着炙热之火的沙哑之音在她耳畔燃烧:“既然不睡觉,便忙点别的。”
夜幕漆黑,寂静彻底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