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璀不过是随口一问,那医女便也上前来拜见了:“妾张宿问长公主殿下安。”
张宿言谈举止之间,是少有的宁和气质,阿璀忽然觉得她与那位瞿家娘子瞿忆君很有几分相似。
但却比瞿忆君多了几分鲜活气息。
而那边张谧见阿璀言词清晰,对答无碍,有些诧异。
但还是先是上前来给长公主殿下把了脉。
他是今日进宫之后才知道自己要看的是宫里头这位公主殿下的耳疾,但当下观其言谈,倒是不怎么瞧得出来是有耳疾的模样。
早先张谧被晏琛的人寻到时,张谧虽同意来金陵,但也尝试问过陛下召见自己的目的,只隐约知道是为哪个贵人看病。
等到这两日到金陵之后,他才从护送自己的人处得知,自己要看病的对象是前几个月才昭告天下刚寻回来的那位长公主。
但他有意先询问几句这位长公主的病症,也好提前心里有个数,但却没有人能说个清楚。直到今日被带进宫里头,才隐约知道这位公主殿下的病症是耳疾。
而方才先面见皇后之后,才知道这长公主的耳疾并不是胎里带来的,好像是因外伤之故而导致的,到如今约莫有十多年了。
宫中对阿璀有耳疾一事,知道的人并不多。
不是晏琛刻意隐瞒,而是阿璀素来行事说话与常人无异,确实也没必要太多张扬出去。
好在张谧行医多年,曾经也遇见过有些并非先天耳聋的人,尚且保留着说话的能力,但那些人多是耳聋时间不久。
而按照常理来看,若一个耳聋之人长期处于听不见的环境下,其说话的能力是会退化的。
但能像这位长公主一般,耳聋已近十年,却还能保持这样清晰的口齿平稳的音调,实在不易。
而若要保持住这般说话的能力,唯有长期的练习,且有旁人随时刻意的纠正。
饶是张谧经年行医,见识良多,也不由得心下感叹。
且不说这位长公主能通过旁人口型神色分别对方之言,需要何等经年刻苦的训练,便只是像这般保持说话的能力,已经是十分不容易地事情了。
探过脉后,张谧有些诧异:“殿下近来心肺可曾有损伤?”
一旁黄栌便将两三个月前阿璀重伤的病症表象以及用药等一一都说给张谧,张谧斟酌之后,也放心下来,才道:“想是宫中太医看护得当,心肺上的病症并无大碍,还是照旧好生将养便是。”
问过脉象上的疑虑之事,张谧便开始专心来看阿璀耳疾:“敢问殿下,此刻我在说话时,殿下可能听到什么声音?还是一点声音也无法听到?”
“能知道有人在说话,但声音小且杂乱,无法分辨。”阿璀道,“早几年刚开始耳聋的时候是一丝声音也听不见,但前几年渐渐地倒是能感觉到周围有声音出现,当时以为许是有所好转,只是寻医问药许久并未有好结果,如今还是那样。”
张谧听言点点头,朝张宿看了一眼。
张宿会意,自随身背着的医药箱子里取出一个小布包,布包打开里头竟然是枚铜铎。
张谧接过铜铎,在阿璀跟前轻轻摇动了两下,问:“铜铎晃动的时候,可能分辨出铜铎的声音?”
阿璀点头:“我不知道是不是铜铎的声音,但确实有轻微且杂乱的声响。”
“好。”张谧道,“一会儿我拿着铜铎在殿下耳后晃动,距离会由近而远,殿下若能感觉到声音便说可以,若声音有变化或完全听不到了,便叫住我。”
阿璀再次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于是当张谧拿着铜铎自她而后晃动越来越远时,阿璀才发现当铜铎紧紧贴近自己耳侧时,是能很清晰地感觉到的,只是她“听”到的铜铎的声音,却与寻常人耳中的声音并不相同。
而当铜铎越来越远时,确实那种声音的感觉越来越小,直到十来步距离之外,便是一点也听不到了。
张谧复至跟前来,神色如常,又问了阿璀些许其他问题。
比如耳疾是如何有的,以前有如何治疗过,或者吃过哪些药云云。
阿璀将自己知晓的皆一一回答了。
张谧将询问和查看到的所有消息都详细地一一记录下来。
“敢问张先生,我的耳疾可还能医治?”阿璀有些忐忑问道。
已有近十年听不到声音,阿璀即便如今也能交流无碍,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无声的生活,但说到底还是会怀着些期待的。
张谧正色道:“不敢瞒贵人,这耳疾已有近十年,我只能说勉力一试,不敢保证能治愈。”
“如何只能是勉力一试呢?请张医圣再多瞧瞧……当真不能治愈吗?”皇后有些焦急,问道。
但阿璀却知道,能得医圣一句勉力一试,便说明她的耳疾不是彻底不能治,而是有不小的治愈的希望,但这希望基本也只是一般一半了。
不过医圣给的希望,哪怕再小,也总比一句“另请高明”要让人欣喜得多。
“那便劳烦张先生了。”阿璀笑道。
阿璀这句话,便是明确希望张谧帮自己医治。
张谧也是听明白的,便道:“只是这医治,需得药理配合针灸,怕是短日里不能有效果,少则数月多则经年,才能分明。殿下又长居宫中,我需时时为殿下用针,怕是出入宫城有所不便。”
“张先生若能医治,我自当全力配合。”阿璀自他话里看出了他的担忧,复道,“只是据说张先生是陛下请回金陵的,若是张先生近来有旁的安排,不知可会耽搁了张先生?”
张谧这下倒是有几分佩服这位长公主的通透性情和不同寻常的风度,竟无一丝贵胄子弟的骄矜。
便道:“多谢殿下体恤,草民确实还需返乡一趟,最快也得两个月的功夫。若殿下能等的,等十月里我回到金陵,便开始为殿下医治。”
“多谢张先生。”阿璀感激,复又笑问:“不知张先生何时自西域归来的?”
张谧有些诧异,不知道这位长公主殿下是如何知道自己这些年是在西域的,毕竟先前陛下的人来寻自己的时候,自己已经在大渊了。
但转而一想,自己行踪不算隐秘,便是知道自己这些年在西域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观这位长公主的语气,竟然好像是早先便知道自己的。
“去岁方归。”张谧虽有暗中思忖,却也回答了。
“若我所知没错,先生的祖籍也是在阆中的吧?”阿璀又问。
张谧不妨她又问到此处,当下疑惑更甚。
未等他回答,阿璀却已经又笑道:“早年吾祖父也曾想寻先生为我看治,只是寻了许久才知先生往西域去了。祖父还蹭感叹,张先生一去西域十数年,昔日旧友分隔两方,竟不得一见。待先生重返金陵,吾祖父欣喜之处可见。”
此时张谧已不是诧异可言。
这位长公主既然与大渊皇帝一母同胞,那自然是昔年越王晏氏一族出生,她所说的祖父……
张谧自认不曾与晏氏一族有过什么交集,但听这位长公主话里之言,她所说的祖父竟然像是自己的旧识?
“不知殿下所说的祖父……”
“祖父关渡。”阿璀道,“不知先生可还记得,您的这样一位旧友?”
张谧只听这样一个名字,顿时大惊,不敢置信。
他与关渡是少年之友,家中数代从医,他本与关家出身的关渡不该有什么交集的。
但偏偏命运使然,少年相识。
只是许多年前他为研习医道背井离乡,四处游历,这对少年之友自此也相聚无多。
好在他每每游历回乡之后,还能一聚。
只是自十数年前他辗转西行之后,便再未返乡,自此之后便再未见过了。
张谧回忆当年旧友,尚有些反应不过来该从何处去想这位长公主与他从前旧友的关系,外头已有宫人来报。
“圣人那边事情忙完了,问公主这边,看诊如何了?若看诊好了,圣人也想请张医圣过去见一见。”
“张先生已经给公主看好了。”皇后起身,朝张谧道,“圣人请见,张先生且先去拜见圣人吧。”
“不知公主殿下与草民旧友之间有何缘分,想必来日若见了旧友,便能知晓了。”张谧朝阿璀一拜,复道,“殿下的耳疾暂时可不必理会,但方才所说心肺上的病症,我会留个方子,殿下这两个月每隔三日便可用一副,等一二个月之后,便可无碍。至于先前太医开的调养方子,可暂停了。”
阿璀还礼,道谢,才复命人好生送了张谧过去。
徐萤却未曾一起去晏琛处,阿璀记得她方才来时说是为着两件事。
其中一件便是为自己看诊,那么想必是还有旁的事情要说。
黄栌送了热茶过来,阿璀先倒了一盏给徐萤,问道:“阿嫂还有话要与我说吗?”
徐萤谢过,将茶盏接过来,似在斟酌言词。
“是还有件事情。这事出自后宫,本来是件腌臜事,如今已经有了结局,只是事情最开始也不是针对公主而来的,只是将公主牵扯到其中的。我本意是想着,这样的腌臜事情不必告知公主,省得污了你的……,让你心烦。但陛下却说,既然是将你牵扯进去了,那自然你有知晓的权利,所以便命我来与你说一说。”
出自后宫?
阿璀立刻便想到早几天黄栌说给自己的那件事情,当时黄栌还十分气愤。
“阿嫂是说杜宣仪巫祝之事?”
徐萤不妨阿璀竟然知道,这事自发生之后便一直都是在暗中处理的,并未广而告之,况且春和宫与内宫还颇有些距离,也不晓得是如何传过来的。
“原来早传到春和宫来了,本还想着这样的事情让你知道总是膈应。”徐萤笑道。
阿璀却并不太在意,不多对于方才徐萤话里的意思,似乎这事情更有隐情,她便来了些兴趣:“只隐约见谁提了一嘴的,并未多留意,阿嫂与我说说。”
于是皇后便将这件事情从头讲起来。
事情起因是,前几日杜宣仪宫里头有个宫人暗中来甘泉宫要求见皇后,说是要举报杜宣仪在宫中行厌胜之术。
皇后闻言大惊,留下人细问之后,发现那宫人说得倒也详细,甚至连杜宣仪将厌胜偶人藏于何处,每日如何祷祝都说得一清二楚,仿若亲眼所见。
发生这样的事情,皇后自然不能视若无睹,便亲自带了人去杜宣仪宫中搜查。
按着先前那宫人所说的地方一搜查,果真搜出一个刻着阿璀身份名姓的偶人,只是那偶人做得粗糙。
但杜宣仪看了那偶人却不停喊冤,直言此事她一无所知,那偶人也并非她的手笔,祷祝之事更是无稽之谈。
然后杜宣仪便提出要与那位举报她的宫人对峙,这样的要求也是常理,皇后也无法阻止,便让人将那宫人带来。
谁知那宫人被杜宣仪质问几句之后,竟然什么话都没说,便触柱而亡了。
杜宣仪见着这场景顿时愣住了,不知是被吓到还是眼见争辩无望,便开始攀扯,只说定是有人陷害自己,这木偶人怕是别人收买了自己宫中人藏到自己宫里的。
但这般攀扯之下,一时事情没有头绪,皇后便将此事报予陛下。
陛下闻言大怒,将各宫都召来甘泉宫问话,最后也没问出什么来,只能临时将杜宣仪关押在掖庭宫。
本以为最后这事情怕是查不出什么结果,这罪名杜宣仪无论如何都是要背上的了。
就在前两日,竟然又有宫人暗中往甘泉宫密报。
这回这个宫人举报的对象,是宫中的杨承闺。说是杜宣仪宫中的偶人,是杨承闺所制,收买了杜宣仪宫中人偷藏进去的。
既然事情又有转机,皇后便叫来杨承闺审问。
这几日这杨承闺本就忐忑,眼见着事情败露,与举报的宫人对峙时,最后竟无话可说。
问到缘由,杨承闺只说是看不过杜宣仪近来大盛的风头,才想了这么个法子嫁祸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