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这雨来的突然,一瞬间,瓢泼大雨。
上书房的骑射课因此取消,大阿哥早早满了十六岁,偶尔会接些差事去做,所以上书房只有三位阿哥在。
三阿哥永璋比永琪永珹大个几岁,学问平庸,不爱骑射,听到今日的户外课程取消,欢快得不得了。
他撒欢的一溜烟儿的就冲进大雨里,伴读和太监们追也追不上,走时,还不忘跟他那两个弟弟道别:“四弟,五弟,我就先走了。”
难得的好日子,回去糊弄下功课,就可以去玩了,多年来没有纯妃的看管着,三阿哥逐渐放飞自我。
至于为什么不邀请他的弟弟们,只能说,玩不到一起。
两个弟弟一个比一个的天资聪颖,他自个堕落还行,若真带坏了他们,皇阿玛一定不会放过他的,在某些时候,三阿哥是有自知之明的。
四阿哥永珹瞥了眼在雨中跟傻狗一样的狂奔的三阿哥,毫不在意,这样的人,不配为他的对手。
五阿哥倒是乖乖的,礼貌朗声道:“三哥,路上小心。”
“好嘞,小五。”三阿哥热情回应,声音在大雨中渐行渐远。
虚伪!
永珹眉眼冷淡,他暗里嗤之以鼻,这宫里哪有什么兄弟情义,他握着手上的笔,看似在写着作业,注意力全放在了永琪身上。
永琪今日新穿了件石青缎绣宝相花镶金边袍子,蜀锦难得,千金难求,这宫里也唯有皇后娘娘才能用那么大一匹的蜀锦来做衣服,腰束的是竹叶花纹的腰带,悬挂的是羊脂白福禄双全佩,寓意吉祥。
整个人清雅含蓄,端的是气度逼人。
永珹很快就猜到了永琪今日的打扮出自于谁人之手。
皇后娘娘品味高雅,慧贵妃的则是华丽富贵。
这世上的事情果真不公平,有的人生来就不一样,永珹紧紧握着手中的笔,竭力克制自己心里头冒出的愤恨嫉妒。
虽母亲同样犯下大错,但永琪出生那刻就赢了所有的兄弟们,仅仅是因为他被当时还是宝宸娘娘的皇后抱养在身边,就一步登天,极为好运的成为了中宫嫡子。
宫中嫔妃们因皇后娘娘的缘故,对他格外照顾,尤其是慧贵妃,对其亲力亲为,吃穿用度皆是最好的。
人有七情六欲,便逃不过心中产生的魑魅魍魉,正如大阿哥永璜,永珹不是第一次看到他用羡慕的眼神看向慧贵妃和永琪了。
当年大阿哥是有机会被慧贵妃领养的,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被一时无用的温暖迷了眼,大阿哥做错了选择,便没有了这机会,不然如今,他的额娘就是独得皇后信任的慧贵妃了,也不必巴巴的寻着差事,讨皇上欢喜,连永琪这个年龄比他小的弟弟也不敢得罪。
既生瑜何生亮,永珹自生下来,就因是皇上登基第一子,被称为祥瑞,可有了他,为何还要有永琪的存在?
他这个祥瑞,自额娘出事时就成了个笑话,与永琪成为了一个鲜明的对比,若他没有记忆还好,偏偏他有幼时的记忆,他的额娘嘉嫔虽比不上皇后娘娘,却也美貌动人,对他极好。
因此,婉嫔待他再温柔周到,他心里都是不接受的。
他不懂皇阿玛为何要寻个默默无闻的嫔妃来抚养他?即便不可以是皇后娘娘,慧贵妃膝下无子,为何不行?
起码,他的母妃不该是婉嫔这样子的。
与世无争,没有恩宠,帮不到他任何东西。
永珹百思不得其解。
他毕竟年幼,不了解前朝错综复杂的情况,也不知自己身份的尴尬,同为皇子,即便他的天资再惊才绝艳,也是无法继承大统的。
再加上因他生母母族的算计,断了皇上传承血脉的希望,玉氏一族早早就被皇上寻了个理由杀鸡儆猴。
留下他,也是看在他是那四分之一上,皇上才没有让他早早出嗣去吃绝户。
“五弟,你不走吗?”永珹温声道,皇上最爱兄友弟恭的戏码,如何不满,永珹面上都不会表现出来,免得惹人口舌。
永琪在门外盯着雨滴滴答答的落下,周身还裹着件披风。
他的伴读早已被他打发出宫了,外男不能留宿后宫,无论他们多少岁,所以此刻在屋檐下静心聆听雨声的也只有他了。
“我再等等,雨太大了,若此时回去,定会受寒,皇额娘和慧额娘会担心的。”
自幼年起,阿初便对永琪的身体状况格外上心。
据慧额娘所言,是他自胎中便携带了毒素,这病一旦发作,痛苦难忍,为了日后身子骨的康健,皇额娘才每日督促他按时服下那些苦涩的汤药,一天都不能断。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曾经必不可少的药汤渐渐淡出他的日常。然而虽不用喝药了,也需要时刻提防旧疾复发,他这病最忌讳的就是寒湿侵袭。
所以在阿初的叮嘱下,永琪也学会了好好保护自己的身体,不让自己有一丝受寒的风险。
永珹笑脸一僵。
有人宠着了不起吗?!
“那件事,你可曾向皇额娘提起过?”趁四下无人,永珹看似随意的问道。
永珹本不知永琪身世的,他年岁就比永琪大了两岁,如何能得知这陈年旧事,也是机缘巧合,碰巧听到了宫女太监们对永琪身世的议论,知晓了永琪的生母与纯妃一样,犯下大错,一直关在延禧宫。
为了确认消息的真假,他还特意去找婉嫔询问,方确定下来。
身为皇子,本该都称呼皇后为皇额娘,可这皇额娘,也是有区别的,记在皇后玉碟上的永琪,与他们这些养在普通嫔妃下的,大大不同。
一时之间,原本微小的羡慕与嫉妒如火般越烧越旺。
同样不堪的身世,为何永琪就是如此好运。
而面对永珹的询问,永琪的脸色变了,他心虚的眨眼,没有回答。
永珹见他这般模样,说道:“五弟,此事我本是无意间耳闻,真伪尚需查证。但假若传言非虚,五弟难道就不想弄个明白吗?说不定你的生母正满怀期盼,与你见上一面。”
永琪握紧拳头,“皇额娘才是我的额娘!”
他自小被阿初和慧贵妃带大,对两人依赖很深,也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
但他涉世不深,年纪还小,永珹这话一说,他心里又隐隐有些愧疚,他不敢问宫里的其他人,要是问了,皇额娘以为他心里还惦念着生母,岂不是会很伤心,所以就连阿初的询问,永琪都躲了过去。
永珹边说边观察着永琪的反应,见他面露犹豫,继续道:“皇额娘未告知于你,或许是不知如何开口。”
“这毕竟是关乎五弟你的身世,若你一辈子不知,必定心有芥蒂,但倘若你能寻你生母一问,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我的生母还活着?”
当日听到永珹说他不是皇额娘的亲生儿子,永琪生气极了,道他是信口开河,就立马跑了,所以他也不知道他的生母还活着。
“当然,她被关在延禧宫,旁人不得入内。”
“你若是想知道真相,何不如亲自去问问她,眼下正是好时候,延禧宫的后门那有个洞,被草堆隐藏了起来,你偷偷摸摸钻进去,再回来,也无人知晓。”
“我……”永琪心动了。
不用伤害额娘她们,又可以知道真相。
他想去延禧宫试试。
才八岁,看不出自己四哥另有打算的永琪很快出发了。
望着永琪离去的背影,永珹咬着唇,喃喃道:“你都已经有那么好的额娘了,竟还惦念着生母。既然如此,别怪我了。”
他想不出什么太深的谋算,只是听人讲过,养母与养子之间,最忌讳的就是生母这个角色,若皇额娘亲眼看到永琪和生母在一起交谈的场景,对永琪肯定不会过分关注了,到时候,皇额娘或许能看到他的身影。
永珹坐在座位上,久久不动。
这是他第一次做“坏事”,永珹深吸一口气,试图呼出心中的愧疚。
见雨小了,他只身前往皇后所在的宫殿。
蒙蒙烟雨,红色的宫墙被雨淋得深沉了不少,骤雨渐细,转为滴答之响,带着几分凉意。
半路上,他遇见了阿初。
阿初缓缓前行,她身旁的太监正手持一柄宽大的油纸伞,为她遮风挡雨。
伞面宽大,足以将两人笼罩其中,但他却只顾将伞倾向她一侧,完全不顾及自己的肩侧被雨水打湿。
永珹认识他,御前太监进忠,皇上每逢上朝批奏折,都会派自己身边的太监到皇后娘娘身边服侍,听闻是当日皇额娘初封为妃,没有根基,皇上就派御前太监去震慑众嫔妃,久而久之,便习惯了。
伞面微拾,悄然露出了阿初那珠初涤其月华的美丽。
那把伞遮住了绵绵的雨丝,却遮不住她的兰芬灵濯,玉莹尘清。宛如尘世中遗世独立的幽兰,朦朦胧胧中,美得不可言喻。
永珹已经到了知美丑的年岁,自然知晓这是怎样的动人心魄的美丽。
他红着脸,眉眼俊秀,唇红齿白,心里的愧疚瞬间蒸发不见。
他会替永琪好好孝顺皇额娘的。
“永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阿初讶异,示意嬿婉和莲心上前,为永珹撑伞照料。
阿哥们身边都会跟着宫女太监的,怎么会让他独自跑了出来。
永珹白皙的肤色沾了雨水,他睫毛凝着水珠,可怜道:“雨太大了,额娘没派人来接,我就一个人跑回来了。”
装着可怜的永珹,没注意到进忠的了然轻笑。
“你身边服侍的呢?”阿初皱着眉,难道有人阳奉阴违。
“他们去拿伞了,我心情不好,就没让他们跟着,皇额娘别怪他们。”这么小的孩子,又这么会替人着想,长得还那么好看,旁人看了,心都软了。
阿初也是,永珹继承了嘉嫔的好相貌,在上书房也很照顾永琪,所以她对这孩子印象很好。
“嬿婉,你去景阳宫通知婉嫔,莲心,你带永珹回去阿哥所。”阿初吩咐道。
魏嬿婉很快就撑着伞离去。
这雨来得突然,下人们有所疏忽了也不奇怪,还好四阿哥没出什么事,不然她得头疼死了。
“皇额娘,”永珹期期艾艾道,“我还不想回去,我一个人害怕。”
“四阿哥,娘娘还要去接五阿哥,”进忠道,“这风大,你早点回去换身衣服,喝碗热汤暖暖身子吧。”
永珹用无辜的眼眸看着阿初,怯生生道:“五弟,他早早就走了啊。”
阿初微微一愣,路上她们也没碰到永琪,他能去哪。
“听闻是去延禧宫寻人。”永珹小声嘀咕,抱怨道:“也不知道寻什么人,急匆匆的样子。”
见阿初眉头微蹙,莲心柔声道:“四阿哥,先随奴婢回去换身衣服吧,不然着凉了不好。”
莲心如今在永寿宫做事,当日被阿初救起,在她的帮助下,倒也走出来往日的阴霾,她从刚开始的了无牵挂,到现在的满心眷恋,永寿宫的人都很好,那里没有异样的目光,不知不觉,她就留了下来,偶尔还会跟阿初出来办事。
永珹乖乖应着,对着阿初行礼道:“皇额娘,那儿臣先告退了。”
阿初点了点头,立马朝着延禧宫的方向走去。
“娘娘别急,五阿哥会没事的。”进忠见她都要冲出伞外了,连忙拉住她。
这下了雨,地面路滑,她的花盆底又高,要是不小心摔了可不得了,她向来怕疼的,哪里能吃这种苦。
阿初难掩担忧,“延禧宫住着永琪的生母,她日日夜夜都被灌下蕈菇汤,神智不清,若是不小心伤了永琪怎么办?”
一个疯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她不指望海兰会对孩子有慈母之心,毕竟也会有天生不爱孩子的存在。
进忠不着痕迹的安抚着阿初,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神色,语气笃定:“娘娘莫要担心,五阿哥会没事的。”
担忧至极的阿初根本没把进忠的话听进去,恨不得赶紧到延禧宫,就怕自己晚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