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眼睛,依靠听觉‘看’。
崔柯听见了廖应崇的声音,那熟悉得令人战栗的语气,无时无刻不在挑剔的语调,蒸腾着猛烈怒火的字词。
她看见了,一个男孩被逐渐吞噬的过程,男孩被塑造成了男人。
他就在那儿。他的父亲就在他的体内。
廖应崇早都不存在了,无论是肉体还是魂魄,已然被岁月车轮碾压得消失殆尽。但他也一直都在,廖友全被他完完全全地吃干抹净了。
原来如此,该是如此。
崔柯几乎解开了所有的谜题,她的猜想大体是对的。但最关键的那一个谜团,还隐藏在迷雾中。
廖友全将他们拉进他的记忆之河是为了什么?
三楼里的故事飞速前行,廖友全的孩子出生了。第一次成为父母亲的年轻夫妻,在巨大的喜悦面前,选择了忽视掩盖彼此之间的问题。
他们紧张兮兮地注意着婴儿的点滴变化,手忙脚乱地学习怎么照顾一条脆弱的生命,蓬头垢面地应付原本的生活。一切都是为了给孩子最美好的体验。
黄斌斌近乎投入地观看这一段记忆,他时常趴在婴儿周围,只为了更好地看清年轻父母的行为举止。
“崔柯,你看他的腿多么有力气,能蹬得这么高。”黄斌斌一如平日,对小婴儿的一举一动都充满了惊叹。
崔柯歪靠在墙面,婴儿闹觉的本事,她可算是见识了。她现在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他的腿,可没有他的嗓门厉害。他嚎起来,我脑子里跟被电钻钻似的。”吕三愤愤抱怨道。
他从不知道照顾婴儿,是那么可怕累人的一件事。这简直堪比酷刑,不,比酷刑还可怕。刑罚总有结束的那刻,但这件事似乎不会有结束的时间点。
昨晚,小婴儿不知道怎么回事,哭嚎了一整夜。他们全被这哭嚎声,折腾得没法休息。吕三听到哭声小了,不自觉闭上眼,上眼皮刚沾上下眼皮,惊天动地的哭声响彻云霄……
“吕三,你之前不是说过,你生前儿孙满堂嘛。你怎么对带孩子一点经验都没有,你是不是吹牛了?”
黄斌斌一边逗弄着小婴儿,一边以嘲弄的口吻说道。
婴儿根本看不见黄斌斌,一段记忆而已。他自顾自地蹬腿,傻笑,涎水流进被肥肉挤得看不见的脖颈里。
吕三听了黄斌斌的话,连哼几声。
“我那时官位不低,生孩子用得着我带么。孩子有母亲,还有奶娘,丫鬟,老妈妈。我见到孩子时,他们都是乐乐呵呵的,像个挺好玩的……”
“别说了,吕三。”
崔柯闭着眼,磨牙打断了吕三的话。
“你们一个两个安静点,趁这个活祖宗安分的片刻,让我好好休息一会儿。”
黄斌斌噤了声。吕三识相地放轻了呼吸。他们都知道,崔柯没睡饱时,脾气一点就炸,蛮横无理极了。
屋内短暂的寂静,被大门口传来的咆哮声骤然打碎。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背着我又偷偷跟那人来往了!”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你应该明白,你很明白!这段日子,你们不是经常见面么?”
“你说谁?”
“你那个看不起我的朋友。她说的那些话我还没忘记呢。”
物品摔落碎裂的声响。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羡慕她吧。你不是说她嫁给了一个家境好的男人么?”男人粗重的喘气声。
女人啜泣,“那是你问我的。我们没有经常见面,她只是给了我几件小孩的衣服。”
“我要她给吗?我们家这么穷了,你看不起谁呢?几件旧衣服,她当我是要饭的吗?”
再一阵啷哩哐当的响声,婴儿被吵醒了。他咧着嘴,嚎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声。
女人泪眼婆娑地奔入房间,俯身抱起孩子,脸庞的泪水滴落在婴儿的面庞。她的泪和婴儿的泪裹在了一起,再也分不清谁更应该哭泣。
房间外的动静消停了,似乎男人的怒气已然消退。
女人的脸色蜡黄,她一边抱着孩子轻声哄,一边在房间里来回走动。
崔柯以左手撑头,右手食指轻揉跳动得过分的太阳穴。
廖友全任性易怒,反复无常,怨愤自卑。一个眼神,一声叹息,一个动作都会被他解释为对他的贬低。这样的人,根本不应该结婚。
她眯着眼盯着窗外的天空。
阴云徘徊在天空的边缘,光线渐渐暗淡。
新生命的降生,看似缓解了廖友全性格问题,实际上却加深了他的自卑。他对孩子的爱,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
廖友全听见了那人在他耳边说话。
“你可真是没用啊。廖友全,你说你跟我不一样,你会做个好丈夫好父亲。但你看看,你的付出换来了什么?我说了,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的……”
廖友全抽搐着嘴角,无声叫喊着那人闭嘴。
“我喝酒,都是你妈害的。她那样的女人,就会把男人逼疯。你没有吸取教训,你选了一个最像你妈的女人。你也会被她逼疯的……”
手指抓紧了窗框。
他选择了一个最糟糕的女人结婚?这个女人最初,恐怕就看不起他,谁会跟一个比自己矮的男人结婚呢?除非她没得挑!好啊,原来她是这么想的。
“没错。你谁都配不上,因为你就是个废物,垃圾。她要是有得挑,怎么可能选你呢,她迟早会带着孩子离开你,去投奔她的朋友。那个嫁了有钱人的聪明女人……”
是么?那个女人今天告诉他的事,就是为了看他难堪的样子,他的妻子跟他结婚后,竟然要靠这个女人施舍旧衣服了。廖友全的脑子里全是那场谈话中,女人的眼神、语气、动作……
那个女人无疑是瞧不起他的,那扫过去的一眼带着轻蔑,捂住口鼻的手指,上调的语气。
那阴暗光线里模糊不清晰的魂魄,奇异地难以描述的画面,有什么在崩塌和腐烂。
崔柯倏地睁大眼,两手撑地,像绷紧的弹簧般站起身,转身奔向了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