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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子夜,大堂内依旧灯火通明,远远看去,萧夫人高坐上堂,周边华服嬷嬷丫鬟们环伺。毋庸置疑她是在等我,雍容面上看不出喜怒,只略带疲倦。这几日她的确累着了,为了萧晚风没少操碎了心。

我欠身请安,面色不变,本以为她会询问有关萧晚风的事,没料只淡淡说了句:“回来就好,快些去休息吧。”丝毫不问我晚归的缘由,对昨日带萧晚风四处乱走的荒唐举动也没问罪。

姑息养奸可不是萧夫人的性格,我心中惶惶不安,按捺不住问道:“娘亲等候悦容直至深夜,就没再有其他的事情了?”

“无需多想,我是为别人等的,他让我传个话,明天会为你大婚奉上大礼。”能让萧夫人亲自代为传话的,除了萧晚风,世间更有何人?我小心翼翼询问是什么贺礼,萧夫人笑得深意,答非所问:“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你先去打个盹吧,须知养好精神,才能受得住他精心为你准备的那份大礼。”

话里有话,我听得眉目纠结,不待细问她已起身离开。我纳闷片刻,往房里去了。

姹紫嫣红早前听说我回来,已放好洗澡水,我清退所有人,准备沐浴后再小憩。

才刚卸去坎肩和外衣,忽闻屋内有人闷声道:“别脱,我在这呢。”

隔着屏风,便见天赐从我的床榻上坐起身子,摊开双腿倚在床畔,目光却毫不避讳,直勾勾看着我。

自家弟弟,我也没怎么遮蔽,出了屏风走到他面前,随口问他怎么会睡在我房里。他愠色瞪我:“我都等了你一宿,你倒是回来得真早。”恍然想起,今日他离去时交代过晚上会为我赶回来,似有重要的话要说。为了萧晚风和司空长卿两人折腾了一天一夜,竟将他忘记了,愧疚问:“找我是什么事?”

他没有回答,死死盯着我的颈项。才惊觉那里满是萧晚风和司空长卿烙下的吻痕,早春的衣物厚实,包裹着自当看不出来,而今我已卸去外衫,可就看得清清楚楚了。

尴尬笑笑,随手取来坎肩披上,也没过多解释,天赐时常出入酒色烟花之地,早通人道,这些男女之事自然熟晓,无需我这个做姐姐的为他做启蒙教育了。

再度问了一遍有什么紧要的事,他依旧没有回答,半垂着头,面容遮在阴暗处,只听得见苦涩低喃:“我能有什么事,你的弟弟能有什么事?就算有事也不是你愿意关心的事。都排上第几位了,谁都要比我来得重要,这都算什么了?”

见他前言不搭后语,说话颠三倒四,我不悦蹙眉,强忍渐浓的倦意,语气也严厉起来,叫他把话说清楚。

他见我满面倦容,却好似比我更累,无力道:“你休息吧,我不打搅你了。”走了几步,又回身,静静望我,说:“悦容姐,你床上的味道真好闻,还记得小时候我们都不分彼此,睡在同一张床上。那时候的日子真好,我以为长大了会更好,现在才知道,有些东西是在成长中获得,也在成长中失去,人还不如做孩子幸福,什么也不懂,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犯错,无所顾忌地爱人。因为不懂事,所以谁都不能责怪。”

我挤压着发痛的额头,今夜怎大家都话里有话,萧夫人是,天赐也是。见他走到门口,忽想起有事要交代,急忙喊他稍等半会,在书案前奋笔疾书。

是临行前嘱咐在劫的话,日后去了金陵,身边潜伏眼线,一些极为私密紧要的话还是趁早交代的好。

信中大致意思,让在劫娶了萧晚灯之后,以妹夫的身份取得萧晚风的信任,让其助他早日继承楚幕北的衣钵。我也会借司空长卿之力,为他推波助澜。有郑鲁二公的支持,在劫日后世袭郑国公之爵位不过如囊中取物般轻巧。一旦受封公爵,他便可收掌楚家在东瑜的兵马,以及楚幕北多年来广纳的食客和幕僚,为日后夺取天下增添实力。

又再三叮咛,在这期间别太出风头,韬光养晦,依附在萧家之下,招兵买马,精装战力。我会想尽办法,挑拨萧、司空两家矛盾,让他们两虎相斗,死伤过后,便是在劫登上舞台,风起云涌之时。

公心之事交代完毕,接下来便是私事了。笔管在手中僵硬着,竟不知道怎么落笔。闭目深深呼吸,快速写下几句话,在墨迹渗透后,随即将纸折叠塞进信封,以蜡封口。唯恐自己会后悔,匆忙将信交到天赐手中,道:“我此番前往金陵,再见怕是遥遥无期,遗憾的是不能在离开前见在劫一面,只能留下只言片语,你替我交给他吧。”

天赐接过信,久久不语,我看到他那张年轻的轮廓带着惆怅,以及一抹受伤。忆起自己连日来心心念念都是在劫,却将他给忽略了,委实于心不安。两人都是我的弟弟,怎厚此薄彼?

豁然展臂将他抱进怀里,紧紧地搂着他的腰。一个怀抱,能给予多少偿还?

他惊吓住了,结舌道喊着我的名,显得有点举手无措。

“别动,让我抱会,感受一下我的弟弟到底有多温暖。”

身子僵硬了一下,他不再乱动,仿佛有什么让他一点一滴沉寂落寞下来。

我不觉他的伤感,靠在他的胸口听着心跳,笑道:“不知不觉中你竟长得这么高大了,十岁前还矮我一截的小豆芽,现在都高出我两个头,你说你是吃什么长大的,个子怎么蹿得那么快?”

头上传来低沉笑声:“每天被你追着打,跑的路多了,自然长得快,你看楚在劫就没我高,那还是你的功劳。”

“天赐。”

“恩?”

“姐姐有事情要拜托你,你能答应我么?”

“但凡你说的,我什么时候没有应承下来?”

说了声谢谢,抬头欲要看他,却被他紧紧扣着脑袋摁在胸口,“说吧,什么事,我听着。”

我道:“天赐,你和在劫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我想要保护你们,让你们一直获得幸福。但我不是一个好姐姐,很多时候总事与愿违,就像我嫁给赵子都那会,为你们谋得高官厚禄,以为让你们成为人上人,这样就会获得快乐,最后却反而让你们更不开心。而今,我又要嫁给司空长卿,我知道,你和在劫同样不喜欢这桩婚事,你们认为我太鲁莽,太冲动。但是,请你相信我,我绝不是在子都死后无可奈何做下这样的决定,嫁给他,不完全是为了孩子。至于我心底的打算,原谅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除了在劫,这世上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我希望你能代替我,在我不在的日子里好好照顾在劫,在他困难的时候挺身帮助他,支持他。”

天赐沉默半晌,叹息:“你总是爱他胜过于爱我。”

他说的是事实,我无法反驳,只能反复说着对不起。他不愿我为难,道:“楚在劫那样的本事,怕轮不到我帮忙吧,你知道的,他只是刻意隐藏自己的实力,要动真格了,他什么事都做的比我好。”

“天赐你错了,在劫的性格,有个致命的缺陷,这个缺陷在关键的时候,可能会要了他的性命。”

我深深呼吸,不得不将内心的忧虑说出:“他太依赖我了,感情会蒙蔽他的理智,看不清自己的身份和处境,明知不该这么做,还是会一次次去做一些愚蠢至极的事。他看似沉稳内敛,起了性子却比任何人都执拗,甚至偏激。你虽表面吊儿郎当,但我知道你比他更隐忍,更冷静,更善长谋。你擅长弓,我记得厉兵传中曾有言:善射者,心如海纳百川,眼如鹏宇万里。用在你身上,再恰当不过。”

在劫之余天赐,胜胆识而输耐性。

天赐之余在劫,胜谋事而输气魄。

两人若能并肩作战,相辅相成,便能无坚不摧,无往不胜。

“答应我,你们是最好的兄弟,要相互扶持,同舟共济,不相疑,不相杀,永远记住小时候的约定,要相亲相爱。”

一个世纪般的漫长,换回天赐一句允诺。

“好,我答应你,穷尽毕生之力,为你保护他,直到……你重新回来我们身边。我们三个人,永远在一起,相亲相爱。”

我抱着天赐失声痛哭,一直都知道,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能触动我内心最沉重伤痛和眷恋的,永远都是他们,我的弟弟。

天赐走后,我从怀中掏出那张纸展开,死死盯着上头的名字,像是要深深刻进生命里。

最后,白纸附在烛火上,我看着火焰以极其哀艳的色彩将它一点一滴吞噬,眼泪唰唰往下掉。

或许有一天,我的爱,我的魂,便如这纸上的名字,逃不过灰飞烟灭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