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白雾笼罩港口,看不清远处的灯火,只能隐隐听得一些歌声、笑声。
陶斯言有些懵懵懂懂,想要从这诡异的气氛里挣脱出来,可身体沉重得不行,她变成了某只被重物压着的猴子,再也无法摆脱掉隐形的“五指山”。
这种憋闷的感觉,使得她猛地一下从床上清醒过来,面前却站着好几个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副若即若离的疏离感,尤其是眼前的钟雨仙和林此霄,陶斯言下意识地伸手,结果两人都十分默契地往后退去一步。
落空之后,陶斯言不解地看向他们,为甚么要这样?他们不是朋友吗?
大概是猜出了陶斯言内心所想,林此霄不耐烦地皱着眉头说道:“我恨你!如果不是你,大家也不必要颠沛流离重新寻找家园……”
“是啊,如果这一切都没有改变就好了。”身旁的钟雨仙同样表达着内心的厌恶之情,她毫不客气地从桌上拎起陶斯言的手包,狠狠地砸了过去,同时催促道:“海澄镇从来都不欢迎你,你还是赶紧滚吧!”
一声声的厉声斥责,让陶斯言内心感到疼痛极了,她不明白,自己为甚么会换来这样的对待,尤其是林此霄,他们不是关系已经缓和了一些,现在怎么好似仇人一样了?
最后,陶斯言将求助的目光看向了沈芝明,作为当地的村干部,他一定能帮忙说几句公道话。
只是对方的眼神依旧是有些严厉和冰冷……
“呼——”
原来是一场梦,突然惊醒的陶斯言有些呆呆地坐在床旁,她的后背和脖颈处全是粘稠的汗水,尤其是那种心悸的感觉,更是让人有些后怕不已。
回想起卢栖宏的那一番话,她忽然有些后悔,或许是时候坦白自己来这的目的了,尤其是在大赛即将来临,众人都兴致勃勃的情况下。
还在思索之际,外头传来一声轻轻的敲门声。
“小言,你醒了吗?”
是雨仙的声音,陶斯言起身打开房门,对方正一脸紧张地看过来,然后端上了杯温水,关心地说道:“我刚才起夜,看到你房门的灯还开着,估计你应该没有睡着呢。”
陶斯言还想着之前发生的梦,实在是有些笑不出来,只能快速接过了水杯。
“是感冒了吗?”钟雨仙一瞧陶斯言那满头大汗的模样,赶紧劝说她回去休息着,接着又宽慰道:“你也不必要太紧张这次的比赛,大家都帮忙盯着的,出不了什么岔子。”
这段时间以来,众人都在摩拳擦掌,只等着要好好地参加这次活动,每次还未正式天亮,就能听得一些依伯依姆们晨起锻炼身体的声音。
咿咿呀呀的,虽然有些吵闹,却一下子让海澄镇活跃了不少。
为了布置好场所,沈芝明那边也在组织人手,将会场都给整理了许久,周边多出了一些摆摊的小贩,就连老瞎子这段时间都忙碌得脚不沾地。
据他说,这段时间,所有人都是满心欢喜的。
“嗯……”陶斯言依旧是有些心不在焉,见到这样,钟雨仙便提出等白日里去文衡殿烧炷香,这样说不定她就会好起来了。
没过多久,外头便亮堂起来,钟雨仙叫着陶斯言一起,两人先是在附近用了早饭,才去文衡殿。
走到门口,老瞎子忽然拦住了她们,先是假意地盯着上下打量一番,然后才摸着胡须,故作玄虚地问候道:“这位陶姑娘是不是近期噩梦不断?甚至于每日都被吓醒?”
陶斯言抱着胳膊,饶有兴趣地说道:“老前辈,咱们都是熟人了,您可别想着忽悠我啊。”
出门前,她特意看了下镜子,脸上确实憔悴不少,尤其是黑眼圈,几乎快要掉在脸颊处了,这模样谁都知道她肯定是没怎么睡好觉的。
“姑娘别不信啊。”老瞎子大概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干脆就捏着指尖开始掐算起来,“你是不是在纠结某件事情,且最近与家人之间的关系也不太好?”
忽然被说中心事,陶斯言顿时脸色一变,而钟雨仙也不安地追问道:“小言,难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这几日,钟雨仙确实看到她忧心忡忡,好几次都在晃神,原以为去文衡殿烧炷香一切都能好转起来,可没想到老瞎子却是直接劝说陶斯言离开。
“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姑娘一直逃避,是无法化解这件事的。”最后,老瞎子甚至都没有要钱,自己主动离开了。
瞧着他的背影,陶斯言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真没想到,老瞎子推算得还挺准,要是早些拿出真本事来,估计能比现在日子过得滋润许多吧。
“小言,你真的要离开吗?”钟雨仙忐忑不安地问道,她好像才下了很大的决心,“我瞧你的状态确实不太好,如果想家的话,回去一趟也行。”
陶斯言看着她的脸,忽然说道:“那我要是一去不回呢?”
不远处走来的人,听到这话,神情多了一丝惆怅,紧接着却是快步迎上前,一脸认真地说道:“我们都尊重你的选择。”
茶饭不思的陶斯言,脸上挂满了憔悴,这跟之前开心活泼的她完全不同了,如果硬要将人留下来,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一些。
“只是,你要不要跟林哥说一声?”钟雨仙说完,还特意看了一下沈芝明的态度,见他也是赞同的态度,就补充道:“听说他这几日可是忙得不行……”
陶斯言想了下,回答道:“等我们去探望完朱依伯,再讨论这个问题吧。”
入冬以后,行船的人逐渐减少,最后甚至只能看到一两只孤船漂泊在海面上,那沉寂的感觉,更是增加了些别离的惆怅。
一路上,几个人都鲜少说话,原先热闹的环境,变得冷冷清清。
钟雨仙轻咳一声,向着身旁的林此霄问道:“朱依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林此霄握着手机,心情有些忐忑,自从上次与朱翔安联系之后,便再也没有他的消息,本想早些过去问个究竟,可始终没个空闲……
“没事,到了就知道的。”沈芝明好心宽慰,对于还有些失魂落魄的陶斯言表示担忧。
这个人,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情,一直盯着手机,好像想要拨打电话,但迟迟没有动手,直到手指都被冷风吹得红透,才依依不舍地收了回去。
几人心事重重,才刚落地,就赶紧赶往了朱翔安所住的地方。
可敲了老半天的门,都不见回应,电话那头居然也是没有反应。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林此霄不解地皱起眉头,而沈芝明则是迅速地联系着认识的人,想要帮忙查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
“没在家吗?可能是到哪溜达去了吧,我们也不太清楚……”电话那头的人说起这件事还有些心有余悸,上次去帮忙送点生活物资,可是被朱翔安直接拿着扫把撵出去的,他自称不需要任何人的关心。
“好吧,谢谢啦。”沈芝明挂断电话,对着愁容满面的几人说道:“兴许就像他说的一样,只是出门闲逛了,我们再等等吧。”
现在也只能是这样了。
没想到,这一等便是大半天,直到暮色将近,朱翔安都还没有回来,大家的心情因此都变得急躁了些。
刚巧,有个楼上的邻居下班回来,一瞧见楼梯里站着好几道人影还吓了一跳,问清原因后,才一边回忆一边说道:“听说是精神方面出了问题,现在正关在了院里修养着呢。”
“什么?!”大家都震惊极了,没想到朱依伯居然会被精神病院的人给带走了。
林此霄迅速地回想着之前听到那个结巴的来电,心里懊恼极了,若是当初他能早些知道这件事,肯定就赶紧赶过来了。
蕉城是个老城区了,原先建好的疗养院,经过了风雨的侵蚀,早已变得斑驳不已,尤其是门口的招牌也有些模糊不清,幸好有邻居的帮忙,几人才能顺利地找到地方。
“我记得小时候,偶然来过一次。”林此霄抬眼打量着四周的一切,感到陌生中又有些熟悉,他还记得,外头的栏杆那,曾趴着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妇女,她咿咿呀呀地说着话,单从外表来看,就已经有些不对劲了,可靠近后,却在向林此霄发出求助。
“我不是疯子,是他们!是他们疯了……”妇女的话,没有太多的逻辑,一会儿说自己是被困于此的,一会儿自称是当地有名的医生和教师。
她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只剩一颗眼珠的布娃娃,虽然浑身脏兮兮的,不过这娃娃却干净得很,甚至离近些还能闻到肥皂的清新味道。
后来听周围人议论,这个女人是家里的阿妹生病走了,一时承受不住才会失心疯。不过,阿妈当时却忿忿不平地表示道:“这事得怪她老公和那一家子人!”
原来,自打阿妹生病后,一家人都在抱怨是她没有看管好孩子,直到下了葬,埋怨声一直没有停歇,甚至越演越烈。
“后来还动了手,要不然有好心的依姆帮忙拦着,这人就要没了……”即便如此,后来她还是得了失心疯。
长年累月的自责,再加上身边人的怨怪和咒骂,一个好好的人,就这样变成了疯子。
从林此霄口中听完这故事,陶斯言的表情有些微妙,她紧紧抓着手机,好似在想什么事情。
直到前方的人在呼喊,才回过神来跟上了步伐。
不管是在何处,失去了家人庇护和子女照顾的老人,处境都不会太好,尤其是得病之后,那残忍的病痛会逐渐腐蚀掉原先健壮的身体。
起初,朱翔安只是觉得偶尔会有些头晕、恶心想吐,他以为只是酒喝得太多,并没有放在心里,可后来才琢磨出不对劲来,他的言行举止有些超出预料,甚至很多时候,他都忘却了曾经做过的事情。
“不可能,我什么时候跟你们订购了这个产品的,你们这些骗子,别瞎说了!”挂断电话后,朱翔安还有些骂骂咧咧,以为是遇到了不良商贩,直到他在桌上的便签纸上看到了一行字——记忆恢复神器。
原来,那些人说的是真的,他确实是意识到了自己的记忆出现错误,才会病急乱投医地预订很多产品,可后来将这一切都给遗忘了……
不仅仅是他自己,就连周围邻居都察觉到了不对劲。
最后,印着精神病院标志的救护车上下来了一些人,将朱翔安给带走了,他的家里空荡荡,除了他一人之外,便是很多很多的木头。
无人留意的角落里,朱翔安的嘴角却浮现出了一抹笑意,甚至于连他自己都不太清楚。
遗忘,也就代表着过去那些无论好坏的事物都会被消除掉,那么曾经藏在梦魇深处的噩梦,总算是要迎来解脱了。
当林此霄和沈芝明去向住院医生打探消息时,钟雨仙和陶斯言正站在花园里,周围静悄悄的,没有太多的声响,估计是医生为了防止出意外,早早地就叫人回屋去休息了。
“小言,你说,这会不会是朱依伯太自责,才会变成这样?”钟雨仙犹豫半天,才说出自己的猜测。
“或许吧,这样他心里应该能好受许多。”陶斯言转身,轻轻地拍着钟雨仙的手背,事实上,她自己也不太确定,这种遗忘了过去,当真能称为“好事”吗?
两人正说着话,前面的草丛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原以为是小猫或是小狗,没想到却突然窜出来一道黑影,吓得钟雨仙赶紧拉着陶斯言往外跑。
“等等!好像有些眼熟。”陶斯言看了一眼,及时地叫住了要离开的钟雨仙,“是朱依伯。”
屋内,温暖的灯光照耀在身上,冰冷的寒气也被身上的毛毯给驱赶了许多,朱翔安的手里正捧着一碗鸡汤喝得十分沉醉,压根没有心思搭理其他人。
“难道朱依伯已经连我们都给忘掉了吗?”
钟雨仙有些不忍心地看着眼前人,再次从一个大塑料袋里找出许多好吃的放在桌上,她的神情很是惆怅,丝毫不见之前的恼怒。
要是早知道朱依伯会变成现在这样,那么大家才不会与他生气见怪,更别说,给他添麻烦了。
“都怪我不好……”林此霄懊恼极了,他眼眶很快就红了起来,可不愿意叫人看到自己如此脆弱的一面,就干脆强忍着。
“放心吧,我已经把这件事通知了相关单位,她们以后会安排工作人员时常来探望着。”沈芝明帮忙查了一下,朱依伯前不久被评为了贫困户,住院后会有一些相关保障。
“话虽如此,可他一个人这样过着日子,哪里会好受。”钟雨仙以前为了赚钱,曾去医院做了一段时间的护工,天天见识着世间的人情冷暖,她实在是难以承受那种亲人分别的痛苦。
“难不成将他带到海澄去?可这样一来谁来照顾?”沈芝明有些犯难,家家户户都不富裕,也没有多余的好心来做这件事情。
尤其是现在,海澄镇正在举办手艺大赛,就连他都忙得不行,更别说其他人。
“还是再想想吧……”沈芝明刚说出口,没想到林此霄却主动提出来可以帮忙照看。
“小林,你别冲动啊,这事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出保证的,你得与家里人商量好才行。”沈芝明劝说起来。
大家都能理解,之前朱依伯有传授林此霄有关于造船的技艺,也是他的师父,现如今遇上这事,谁都不愿意看到,可要将他接回家,那便是意味着要照看他到老,后续的几十年,都是一件责任重大的事。
林此霄不过才二十出头,哪里能担得起这个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