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光临天天书吧!
错缺断章、加书:站内短信
后台有人,会尽快回复!
天天书吧 > 都市言情 > 僭王Tyrant > 第107章 秘密1
  • 主题模式:

  • 字体大小:

    -

    18

    +
  • 恢复默认

“2022年12月10日,第四十一次模拟训练,三批掘墓人共16人受训,无一缺席。天气预报说今夜有极光,营地将暂时取消宵禁,盛景不容错过。这大概是拉撒路计划前最后的放松了。”

“勇敢的心”研究所,安德烈专员正坐在办公室,借台灯的投光一笔一划。

拉撒路计划执行的第三个月,研究所外凡是目力所及都挂上了厚厚的雪,冷空气来势汹汹,竟然让冰川有了复原的迹象。幸好由于大型锅炉的存在,室内还算温暖,安德烈专员不用每次写字之前都把墨水瓶化冻。

钨丝台灯把暖黄的光打在他身上,留下一条斜影。这三个月他每天坚持用钢笔,整洁地在笔记本上写日记,唯独写字的时候能让他感到平静。

他一直有记日记的习惯,并非为了日后拿来回忆,只是单纯地记录下一些东西。他有时候一个人孤独沉思的夜里会想,人这一生什么也带不来什么也带不走,过眼云烟,待到死后被所有人都忘记,那时候该如何证明自己曾存在过呢?

他写下最后一句话,落笔停顿,望着那一整页已经写满的纸,不知为何忽然心头一紧。

他对这个问题始终没有答案,这是个很深层次的哲学问题,可惜他大学主修的是考古学,后来偏执地跟随导师转向炼金考古学,一丁点没有哲学的功底。

人大概越是接近历史,就越是感到生命在时光长河中的微小,就像诗里说的那句“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安德烈专员浅浅一笑不再去胡思乱想,合上日记本,扣好,装进单独的文件柜里。他这样真正能坚持每天记日记的人凤毛麟角,很多同事不理解,其实他也只是觉得总得留下些什么。

他看了一眼挂钟,拉近长颈麦克风,广播,“全体注意,第四十一次模拟训练结束,二组三组解散,请迅速离开场地。一组掘墓人原地待命。”

安德烈专员退出办公室,来到训练场地。无关人员正在退场,模拟攀岩环境的训练室里他一身黑色紧身衣,背手而立,环视三名跨腿立正的一组成员,皆是黑色紧身作战服。

首批编入的掘墓人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单拎出去丝毫不逊色于苏联克格勃的特工,遗迹考古只是他们最不起眼的一项能力。在这等严谨的场合下,公司绝不会让这首批掘墓人里混入任何的新兵蛋子,王庭构造完全未知的情况下,任何一个不成熟的举措都和送死没区别。

安德烈专员骄傲地站在人前,所有人安静下来听他说话,他既是教员也是第一批前往王庭的掘墓人之一。

“诸位,祝贺你们完成了最后一次模拟训练,你们的无私奉献会被铭记。诸位被选拔为首批掘墓人,我丝毫不怀疑你们的能力,你们都是最优秀的,也只有最优秀的,才有资格胜任此次行动!”安德烈专员昂首挺胸,声音抑扬顿挫。

如此激励的话语传达进他们的胸腔,热血沸腾却俨然不动,肃穆如军士。

“能用自己的眼睛亲眼见证世界的‘真实’,正是无数像我们这样探索者的一生所求。今夜,四座钻井将全部打通,四十一次集体训练的内容足够应对大多数突发状况。现在检验成果的时刻到了,按照计划我们将两两一对分别从东西两口钻井进入王庭。明天日出时,你们将成为慷慨的寻道者。”

安德烈专员气势磅礴地将左拳搭上右肩,真理党教义上的崇高礼,“诸君,武运昌隆!”

“武运昌隆!”

“邪教邪教,谁要探个墓跟拼命三郎似的。”陆西安偷偷吐槽着,赶紧溜,跟紧解散的人群好让别人别注意到他刚说了一句丧气话。

“偷嘀咕什么呢?”

陆西安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熟悉的夹竹桃清香,未曾想小声吐槽也被她听见了。

回头一瞧,那个桀骜不驯的女生正走近他身边。陆西安知道是她,只有她会从不考虑旁者的眼光坚定地走向一个人,风言风语好像在她耳朵里都不存在。

“日常不理解企业文化罢了。”陆西安悻悻地说。敢在前老板女儿面前说公司坏话的他是第一个。

叶列娜扎了一个高马尾,结束训练前她冲了个澡,头发丝还散发着洗发水的白醋栗味,淡淡的甜香,很好闻。结束之后她还穿着那套贴身尼龙材质的紧身衣,很衬她一丝不苟的体态,走到哪去都是一样的吸睛。

快两个月的集体训练,陆西安已经有点习惯她那双优越的大长腿了,至少不会像一开始傻愣愣地盯着人家腿看,十分没有礼貌。现在他能做到非礼勿视非礼勿思了,叶列娜可谓是把他的定力拔高了一大截。

“待会有安排吗?”叶列娜一边凑近,一边把大衣披上,刚洗过澡她面色有些红润,神情却一如既往的淡漠。

“大闲人一个。大小姐有何吩咐?”陆西安打了个趣,“诶,你用新洗发水了?”

“嗯哼,鼻子挺灵。”

“实不相瞒啊,我以前大学室友都叫我狗鼻子,人还没上楼呢就知道他们从食堂带了什么饭。”陆西安几年过去了仍对这件事自豪感十足。

“你单纯是馋的吧?”

叶列娜丢给他一件大衣,储物柜里的衣服她顺便给陆西安拿来了,“听说今晚有极光,难得宵禁解除了,要一起去看吗?”

“极光啊,”陆西安站住了,脑子里思维中断了一下,凭感觉回答,“去啊,来冰岛了不看一次极光也太可惜了吧。”

“好,那一会见。我去营地最远的那片断崖找你。”叶列娜轻飘飘留下这句话,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了。

陆西安无可奈何地笑笑。因为她就是这样的女生啊,生性自由自在,仔细一想和自己家养的那只猫真像,亲不亲人纯凭心情。不说时间不说理由,只说地点,谁知道她邀请自己一起看极光又有什么坏心思。

“好神经一女的。”陆西安拍拍脑袋,觉得自己能理解就有鬼了。

他这一个多月集中训练也不是总能见到叶列娜,虽然他们同属第二批次编入的掘墓人,这一批次仅有四人,两两组合,同队在一起的概率相当之大。但看似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实际上是百分之零,公司不允许这次的行动里组员私下有交情,在凶险未知的王庭里,一个出于私人感情的错误念头可能会把两个人都害死。

所以不幸的,陆西安的搭档是另一个健壮的中东男人,称其为人猿泰山毫不为过。在今天攀岩训练的时候,陆西安没抓稳锚点,差点就要从七八米的高度摔下来,结果被那家伙一手搂住夹在腋下带上了终点。那货爬起墙来简直是只强壮的蜥蜴,但凡是个斜角就能扣住。

此时那个哥们正快马加鞭前往就餐区,陆西安在此之前也从没见过像他这样一顿饭能吃下三只烤鸡的男人。

出了“勇敢的心”研究所,冰岛已经是冬天了。上周持续的暴雪淹没了半个营地,今天天空久违的放晴了,雪地上铺满阳光。离开室内,陆西安也裹上了厚厚的大衣,看见路上的扫雪车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清空道路。其实要是不扫雪的话,陆西安倒想看看雪能堆到多高,会不会像童话故事里那样连门都打不开了,人在雪海里像鼹鼠那样打隧道。

正如他所说的自己闲人一个,也没什么事,就在营地里闲逛,跟每个这段时间熟悉了的同事打招呼。

他还有力气溜达,就证明了今天训练量其实小菜一碟。不知道是那微量黑血的缘故还是他逐渐强壮了,自己的身体已经渐渐适应了集体训练的强度,比一开始半途都坚持不下来就累成死狗好了很多。他今天甚至结束了还不饿,一点没有吃饭的胃口。

到了差不多天黑,他就从营地里出发了。今晚的夜繁星闪烁,银河横跨星空。

陆西安走在雪路上抬起头,平时不是训练就是有宵禁,他第一次意识到这片营地以外的地方居然这么美,空气里飘着雪尘,却不直接落下,而是像一只只精灵那样随风起伏。他认出夜幕中最闪亮的那颗星叫作天狼星。它是夜空中最亮的恒星,在冰岛每年的冬季高悬于天空,靠近南方猎户座的三颗腰带星稍往下延伸的位置,半个世界的人仰望夜空都能看到这同一颗星。

他找到了那片山崖。来路就熟悉得很,正是一开始安德烈专员带他们来看的断崖,风平浪静的夜里它不再像初见那样狂怒。

只见月色晴朗,悬崖峭壁上挂着一层银白的霜。叶列娜已经坐在了崖边,双腿悬空,微风从崖下吹上来,吹得她发丝凌乱。

“你来晚了。”叶列娜回头看他。

“是你来早了好不好?这才刚刚天黑没多久,哪里来的极光。”陆西安说。

“别说话。快来坐下,极光就快有了。”

“喏,给你。”陆西安在她身边坐下,他带了两个暖手袋,一个是给自己的一个是给她的。

他没刨根问底叶列娜训练结束是干什么去了,他也没那么不知趣,死缠烂打的男孩子是不会受女生欢迎的,这点还是叶列娜教给他的。

他扭头看了一眼叶列娜,月色正美,她单薄的大衣敞开怀,里面是蛇皮似的紧身作战服。

“明天拉撒路计划就要正式执行了诶,我们今天还在悠哉悠哉看极光。”陆西安双手撑在身后,自由散漫,他真喜欢这种忙里偷闲的感觉。

“你不紧张吗?”

“紧张?不紧张。开玩笑天塌了压死出头的,有一组那群人顶着,搞得跟邪教似的。除非他们全中道崩殂,到了危急存亡之秋,不然到我们过去只不过是收个尾吧。”陆西安非常直言不讳。

“为什么对他们偏见那么大?”叶列娜问。

“我只是不理解为什么所有人都弄得好像‘舍我其谁’,‘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那副样子。”陆西安一副作壁上观的模样,撇着嘴地笑笑,“大义凛然的排场真让人讨厌。”

叶列娜犀利的眼神盯得他一阵煎熬。

“好啦好啦,我可能是嫉妒他们吧……”陆西安小声说。

“展开说说。”叶列娜从不回避揭别人的短这件事。

“因为我没有,所以我讨厌别人有,真是小家子气。”陆西安叹息,“我很羡慕二十一世纪了还有这群一往无前的家伙,让人仰望起来脖子都酸了,我还以为像他们这样的家伙都在几个世纪的各种革命里死光光了。”

“小羊羔,你相信人活着是有使命的吗?”叶列娜冷不丁地说。

“我的哲学观来讲,人来到这个世上的意义就是没有意义。”

“但是对于有的人来说,自己短暂的一生是有不得不去完成的使命的,这个使命不分大小。就像奥特曼的使命是保护人类打败怪兽,胜利队的使命是即便必败的局面也要勇敢地起航。相比起来,我倒是觉得胜利队那群家伙又傻又伟大,他们应该也知道对抗怪兽就是九死一生吧?明知道每一次起航都是螳臂当车,为民众的撤离拖延时间,还是大义凛然地启动了战机。”

叶列娜此时笑起来的样子单纯到了极点,“人类就是这样,无数次的效仿堂吉诃德,骑着瘦马拿着木矛冲向坚不可摧的风车。不是吗?”

“胜利队好伟大。”陆西安觉得她的话极有道理,两个成年人居然讨论起了幼稚的特摄片。

“小羊羔,你小时候喜欢迪迦奥特曼还是胜利队呢?”

叶列娜故意停顿了一下,“安德烈那群人,他们觉得自己的使命或是在炼金术的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或是一场轰轰烈烈。来到这里的人,都认为自己有着各种各样的使命,并且愿意为此献出生命。”

“你呢?你相信人活在这个世上是有使命的吗?”叶列娜问他。

陆西安一时语塞,两双眼睛对在一起,他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嘘,看远处。”没等他回答这个问题,叶列娜噤声了。

他顺着叶列娜指的方向看去,模糊的城市逐渐清晰起来,光线捎来了远方的盛景。安德烈专员没骗他,原来坐在这里真的能看到隐隐约约一百公里外的雷克雅未克,冰岛的首都,正在灯火阑珊处。

“好美。”陆西安眺望着远方,感叹。

叶列娜主动坐的离他近了一些,意图大概是在这寒冬两个人一起总会暖和一些,陆西安身上的热量正是她所可望而不可即的。

她鼻子贴近陆西安的大衣,鼻翼轻颤,“你喷香水了?谁借给你的吗?”

“喷个香水还用得着人借?太小看我了吧。”

陆西安当然不能出卖自己同队的中东兄弟,他整整教会了自己把妹十八式,以陆西安的仗义程度绝不会供出师门。

“好闻吗?这个味道。”陆西安像只骄傲的大鹅扑腾翅膀。

“借来的古龙香水不适合你,气味太大了,适合体味重一些的人种掩盖体味。”叶列娜脸上挂着笑,“替我向你的中东队友问好。”

“你既然知道就能不能不要钓鱼执法啊?”陆西安一时失语。

“我没有钓鱼执法,你那么好猜还用不上。你不是鼻子很灵吗?现在该你了,看你能不能说出来我身上有什么味道。”叶列娜随口一说,把手背伸到他面前,像是高贵的公主现在告诉骑士,现在你可以吻我的手了。

仔细看她纤细的手腕不像是握刀的,柳枝般的五指,皮肤像是白瓷。

与此同时两个人离得很近,他几乎是浸在叶列娜身上的那股清香里,不用刻意拿鼻子去闻就能知道是她。

“我今天……鼻子不通气,感冒了。”陆西安撒谎了,装模作样地揉揉鼻子。

“真可惜,如果你能记住我的味道我会很荣幸的。”她说的郑重其事,“听说只有关于气味的记忆才是长久的,人到了最后什么都会遗忘,大脑唯独会记住这些神经反射元储存着的东西。”

他的心在乱跳,这一刻他推翻了自己之前所有的想法。他找了一万个理由来告诉自己他不喜欢这个坏女人,可仅仅只是一瞬间的靠近,他所有的准备都溃不成军。

爱上一个人往往是从记住她的味道开始的。人记住气味的能力远比记住容貌要强,美丽的事物总是如似水年华不可追,因为一个人的美而心动那不叫爱。即便你闭上眼,那人从你身后走来,你也要比风更先认出她,那才叫爱。爱是即使多年过去了,你早已想不起来她当年的样子,哪怕再见也未必还能相识,但仅仅通过一阵相似的芬芳,往昔便如江河逆海流。

陆西安默默拿出手机,放了一首音乐,他的心脏狂跳,需要更大的声音去掩盖。他选了一首《cronfiled chase》,这首歌的中文名叫作原野追逐,是他最喜欢的电影里的曲子,循环了上千遍。

没有一句歌词,仅仅只是旋律,没想到时隔多年他还能哼出来原野追逐的调子,即使很多电影里的片段已经模糊不清了。他哼着歌,仰望星空,脑海里思绪万千,说不定此时的外太空也正有一艘飞船在宇宙间漫无目的地飘零,和他乱跳的心一样找不到方向。

他自作主张,担心叶列娜也许会不喜欢,幸好她也喜欢这首曲子,就这样跟他坐在一起听着音乐。

叶列娜点了点他的肩头,“我今天心情不错,可以告诉你几个我的秘密。”

“什么秘密?”

“等极光出来再告诉你。”她留了个悬念。

反正陆西安也不急,就听音乐坐在这陪她慢慢等极光。

夜深了,晚风穿过山崖。他们并肩坐在断崖边,近得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心跳,身下就是结着薄冰的岩石,呼出的白气在空中短暂停留,便被凉意带走。

陆西安冷得瑟瑟发抖,他把围巾给了叶列娜,自己脖子漏风凉嗖嗖的。叶列娜没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夜空。繁星的间隙当中一点微不可察的亮光萌发出来,然后被响应的大气轻轻揉开,一丝极淡的光纱在地平线上游移。

陆西安愣神了,仰头望天,脑子里一片空白,凑不出一句形容现在震撼的词语。一道道来自世界之外的光亮淋在冰岛上空,极光如梦如幻的从星河的缝隙里泄下来,像美人的霓裳在夜幕荡开。

太阳风携带着无数粒子,在抵达地球时它们顺着磁力线冲刷地球的两极,你看到的每一缕光都是太阳风与大气碰撞的结果。当这些高能粒子撞入大气会迅速释放出多余的能量,以光的形式发出,就像霓虹灯一样,这种光就是极光。一条条光纱在星河悬浮,有的是深邃的绿,如萤火虫散发的荧光,有的是妖艳的红,像落日西沉的那一抹绯色,还有的是如梦如幻的紫,恰似银河飞流直下三千尺。

真难想象这股美竟然源自地球与太阳风的对抗,一旦大气层没有成功抵御太阳风,那些高速带电粒子流会直接冲刷地球表面,这就像火焰直接舔舐纸张,最终将整张纸化作灰烬。火星曾经的命运正是如此,它曾拥有厚实大气与液态水,但在失去磁场后,大气被太阳风吹散,变成今天荒芜死寂的模样。

叶列娜抬起头看着斑斓的极光,那层层光纱忽明忽暗,在繁星中婀娜洇开,很快变成拢上整个世界的漫纱。陆西安没在看极光,反而在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倒映着数不清的颜色,流光溢彩,那些光的线条像在天空上写诗。他们都不说话,就这样安静的坐在山崖上看地球和太阳风大战不休,期间大概只要有一个失误人类就遭殃了吧?

陆西安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真美,不止是人生的苟且,还有此等波澜壮阔,原来连粒子之间的碰撞,也可以化作夜空上最浪漫的华幕。

“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来之前给你写了一封信,还留了样东西,但还不能告诉你。”

“信?给我的?不能直接说给我听吗?反正我就在这里又不会走。”陆西安不解。

“信和东西等我哪天死了自会交到你手上,别着急。”叶列娜一歪头,“你那么想我死掉吗?”

“呸呸呸!说什么胡话,快自己打嘴三下!”这是陆西安家的家规,说丧气话要打嘴巴三下。

“比起这个,我还有好多秘密没告诉你,你不想知道吗?”她说。

陆西安把反驳的话咽了回去,缓缓吐出来一句,“不重要啦,骗我也好,告诉我也罢……”剩下应该还有半句才对,他没说出口。

“对不起,利用了你。”叶列娜的口吻平静似水。

“没关系。”陆西安松了口气。

“我的时间不多了。”

“那早点回去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还记得吗?我在你刻印配型失败那次的谈话里,我只说我没有刻印,但我没告诉你,我真正无法适配刻印的原因其实是我不具备‘人性’。”她仰望星空,轻盈地说。

陆西安傻愣住了。

“我不是个完整的人类,陆西安。”她说,“你应该没想到吧?”

“为什么这样说?”

“我没有刻印,没有炼金改造过的身体,你没好奇过为什么我这幅身体还无所不能吗?”

叶列娜翘起五指,探向五彩斑斓的极光,却不能触及,“因为我和你们都不一样。我一直都不愿意承认,其实我是个装作人类样子的怪物啊。”

陆西安用力摇头,今天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居然一词一句都是盯着她的眼睛,斩钉截铁说的:“你不是,你超酷的。我见过最酷的女孩子。如果谁敢这样说,我替你踹他的屁股。如果谁敢这么想,那他就是我的敌人。”

“你不明白,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是被人为培育出来的。”

她慢吞吞地说,好像这些话让她骨子里感到了痛苦,每说出一句话都刻骨铭心的痛。

“我也不是我父亲的亲生孩子,只不过是他捡回来的。十七年前,那时候我六岁,在一个疯掉的炼金术师的实验所里被救出来。那个疯子想要通过人体炼金的方式制造出他想要的完美生命,总共制造了十一个孩子,每一个孩子身上的研究方向都不一样。我的能力是‘猎手’,他所创造瑕疵品之一。但等到那所实验室被捣毁的时候偏偏只剩我一个人还活着,其他兄弟姐妹们都永远留在了那里。”

陆西安忽然明白了。她没有刻印,没有注射过黑血,却能高高跃起斩下飞龙的头颅,被大蛇吞入腹中险死还生,是因为她不源自人类的腹中诞生。她以炼金术的方法被繁育出来,没有父亲和母亲,是与人类本质完全不同的生命。在炼金学着作《de natura rerum(万物之本性)》当中,16世纪有个疯狂的炼金术士帕拉塞尔苏斯曾尝试过模仿神灵创造生命,他用人血喂养,混合了奥术、神秘学与炼金学的方式,制造出了与人类不同人造人。真的有疯子复刻甚至改进了这种方式,然后赋予了叶列娜生命,其中的深暗简直让人胆寒。

“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就像这个布娃娃一样,注定了存在不会长久。”

原来她的大衣口袋鼓鼓囊囊,一直藏着一个巴掌大的手缝布娃娃,嘴是斜的脸是歪的,四肢都有点对不上位置,很简陋的做工,白色的布料早已氧化变色了,但也能看出来精心对待过。她把布娃娃举起来,挡住自己的脸,用布娃娃的手臂跟陆西安打招呼。

“怎么会这样?”陆西安有点手足无措,他纵使平时能说出再多的烂话来改变氛围,这个时候居然无能为力了。

“我很羡慕你啊,你有这个世界最庞大的人性量,要是能分我一点就好了。”叶列娜笑笑。

原来她不是故意那样子淡漠孤僻的,她喜欢吃甜食,喜欢恣意盛开的野花,因为石缝里钻出的花朵总是散发着让人叹为观止的生命力。叶列娜本不应该存在,但她存在了。作为全世界里仅剩的一个孤零零的异类,她没有办法像寻常人那样去发泄喜怒哀乐,但也慢慢学会了一点点感情的表象。

她摆脱了灵魂的束缚,却摆脱不了命运,人造之物极为短暂的寿命如蜉蝣般朝生暮死。可是在这个短暂的生命里她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光鲜亮丽如她,也就只有这么简单的一个愿望而已。

即便是陆西安那样空洞的人性,也是她一直所向往的,可望而不可即。尽管陆西安是团无温之火,他的光是假的,寻光的飞蛾和不暖和的火苗之间还是惺惺相惜,他们两人相似却又不相似。陆西安明白这种对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一直以来来自于什么了。

同样不完整的生命彼此遇见,相互渴望,只好在这漫长的冬日里肩挨着肩,抱团取暖。

陆西安扭过头去凝视着她那张我见犹怜的侧颜,把所谓的非礼勿视非礼勿思都丢一边去,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她的脸。他不明白那些绝美的线条和轮廓是怎么拼接到一起,才形成了这张眼中噙泪的盛颜,她鼻尖冻得通红,栗色的眸子里同时倒映着银河与极光。

“如果……如果可以的话,我分你一半。”陆西安用尽力气才说出这句话。

“分不了。”

叶列娜摇摇头,金黄的马尾随着颈子的幅度晃,“你知道人性的外在表现是什么吗?很多人跟你叨念过无数次的人性,看上去玄之又玄,其实它在人身上的外在体现很直观,是作为人感情的强烈。”

“陆西安,所谓人性强大的家伙,都拥有丰富的感情。但是我没有,因为我不是自然诞生的孩子。”叶列娜口吻平淡得一如往常,却又能听出语调中的颤音。

“我是人造物,人造物没有灵魂,自然就没有人性。”

叶列娜又举起了脏娃娃,挡住自己的脸,她或许是不想陆西安看到自己这时的样子。

“十七年前,我的朋友、我的过去都死在了那所炼金实验室里。霍尔.弗里德,‘父亲’给予了我新生,他把我从那个永受折磨的魔窟里拯救出来,给了我一切。这些都是我欠他的。”她说,“在这个有限的新生里,我要辅佐他完成大业。他没做成的事,我帮他做,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这是我的使命。”她用了这样一个词。

叶列娜把脸埋进陆西安给她的围巾里,居然像只奄奄一息的猫。陆西安曾经从自己小时候养过的一只白猫身上见过这样的反应,临终之前它躲进家里的衣柜,谁也不让见,安安静静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帮我完成我的使命吧,小羊羔。我的秘密都告诉你了。”叶列娜朝他一笑。可是不知为什么,他从这笑里读出了一丝凄凉。

这一刻他的心都要碎了,却又不明白怎么会这样。有种巨大的悲伤在他心底升腾,好像被长河一般寒流的淹没了,手脚和身体都变得冰冷,浑身过电似的打起寒颤。

他又犯起了自己最坏的毛病,总是心口不一。

“别这样说,弄得好像立flag一样,又不是明天就见不到啦。”

陆西安干涩地笑,喉咙里升起一股莫名的,难以言说的感情。

正是因为说不出口,所以他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