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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十六)谢桂华和陈志忠

(三十九)谢桂华和陈志忠

谢天祥的五男二女之中,最令他牵肠挂肚的就是大女儿谢桂华,一想起自己堂弟媳妇对于大女儿面相的一席话他便不由得心里难过,一面在心里念叨着“我苦命的闺女”一面濡湿了眼睛。

这谢桂华身量不高,即便在女人堆儿里也是个矮个子,但身材却敦实,干起活儿来不懂得什么叫“惜力”。出嫁前作为这家的大丫头(闺女),她得和妈李玉容联起手来应付这一家老小的柴米油盐酱醋茶。那时他们爷爷谢玉龙还在世,这老头儿到了这个岁数似乎有些不近情理起来,就仿佛一个“老小孩儿”,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说,稍不如意还要嘴里不干不净地一通数落,再不就如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啜泣流泪,谢桂华和李玉容都要小心地侍候这位爷爷辈的长辈。这时候大弟弟谢明坤已是在读中学,一天听到爷爷谢玉龙坐在炕头儿上数落完儿子谢天祥再数落儿媳妇李玉容,甚至连天天侍候他的大孙女谢桂华也要捎带上,明坤生出义愤来,于是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谢玉龙屋门口,哗啦一下撩起门帘儿,冲着坐在炕头背靠被垛的爷爷说道,“爷爷您这是干嘛?!我妈我姐这么侍候您,您还不满意吗?你爱吃鱼,只要来了卖鱼的我妈就是借钱也要买了做给您吃!您岁数大了想吃点儿软乎儿的,我姐就专门给你做‘糊塌子’!您想喝酒了,就是家里借鸡蛋也得给您做个大葱炒鸡蛋下酒!就这样您还这么嘴里不干不净指桑骂槐的甩闲话,您这是给谁看呢?!我们这些小辈儿又该怎么看您怎么想您?!新屯村的老的少的又要怎么议论您?!”明坤正义凛然地将这些话抛了过去,爷爷谢玉龙半晌儿没吱声儿,竟是消停了下来,后来便那眼瞄着二孙子明坤不在家的时候才敢肆无忌惮地快活一下口舌,待到远远儿地瞄见了明坤的影子便立马儿打住!这一切被谢桂华瞧在了眼里,她没想到大弟弟明坤的凛然与正气能震慑住不可一视的爷爷,这个家里,连爸爸谢天祥也只能躬身侍立的“爷爷”,却让二孙子明坤给拿住了,这可真是应了那句“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明坤的年龄比自己小,但桂华感到这个弟弟是可以依靠的,家里外头大事小情她时常要和他磨叨磨叨。

那时候兴手工织毛衣,桂华便也从县城的百货公司买来了毛线给明坤手工织了一件毛衣,明坤如获至宝喜得眉开眼笑,那是这个小伙子一生中穿的第一件毛衣,之后的日子里明坤对其爱护有加,从1965年直穿到1980年代末,谢新还曾穿过它几年。

谢桂华是1964年嫁给胡庄村的陈志忠的。那时陈志忠的老娘已因病离世,家中有慈眉善目的老公公和一个尚未出嫁的小姑子,那桂华嫁到这里之后便成了这里“进门就当家”的女主人。那未出嫁的小姑子性格尚属温和,那谢桂华的嫂子身份以及和睦相处遇事忍让的行事准则,令他们婚后的日子过得很是平和。桂华的丈夫陈志忠体态适中,在周遭有着不错的人缘儿,谢桂华嫁过来没多久,他就被选送到京东县粮食局直属粮库工作,端起了铁饭碗儿,谢桂华打从心底里高兴。谢天祥见大女儿的日子过得平安顺遂,一颗担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

婚后的几年时间里,这家人一方面过着平安而稳定的生活,一方面每隔过三四年便要添人进口一次,大儿子陈伯平四岁那年,又诞下了二儿子陈仲平,夫妻俩暗地里商量再生一个闺女吧!于是等二儿子四岁上下的时候又诞下了老三春生,不过这回让他们有些不如意,这老三不是丫头却又是个带把儿的秃儿子,就这样在生育了三个儿子之后,他们打消了要孩子的念头。

随着三个秃小子的降生,谢桂华与陈志忠感到了越来越沉重的生活的压力,生产队每年分得的那份口粮变得越来越紧巴,往往还没到下次口粮发放的时间,他家的粮柜里就已经是空空如也,这还是在搭上了陈志忠的钱和粮票的情况下。谢桂华没了法子,只得和丈夫陈志忠轮流硬着头皮回娘家或是到谁谁家去寻求支援,等到大儿子的伯平上了中学之后,这个活儿就差不多交由他去完成了。那是一个“地主家也没有余粮!”的年代,老大伯平十几岁的年龄就尝到了“手背子朝下”向别人伸手的难处,因此伯平显得有些早熟,眼神儿中偶尔生出几许“忧郁”之色来。但等到分得了口粮,粮柜中装满了新粮而很长时间不需要再为吃喝发愁的年终岁末时节,一年中最为愉快的春节又将到来,伯平的眉宇间便闪烁着喜悦的光芒,他可以骑上自行车后座上带着谢新满世界闲逛,嘴里还要哼唱着那首时新的叫“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的台湾校园歌曲——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

蓝天配朵夕阳在胸膛

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

笑意写在脸上

哼一曲乡居小唱

任思绪在晚风中飞扬

多少落寞惆怅都随晚风飘散

遗忘在乡间的小路上

伯平带着谢新到铁道边去看火车轰隆隆地来是有远了;到南河上去寻找冻在冰里的一动不动束手就擒的或大或小的鱼,然后点燃了野草与树枝将其烧了来吃;他要谢新站在一边看他和一群本村的半大小子们,在裸露的冬日的田野里玩“得(dei)苔”的游戏,他很少输,虽然赢得不多却总是小有收获。

而陈志忠恐怕也是在这个时候最高兴的,平日里总有人羡慕他这正在茁壮成长的三个儿子,然而陈志忠心里只是苦笑而已,这三个正在长身体的儿子正是要吃要喝能吃能喝的时候,尤其是老大伯平和老二仲平,一个十六七岁,一个十四五岁,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看着这俩小子吃东西来者不拒狼吞虎咽的样子他既欣慰又担心,粮柜里的粮食眼儿瞧着往下走,常常在入冬时节就又见了底儿,他不得不低眉顺眼地到新屯村老丈人家或是别的亲朋好友家去借粮食,借不到也要连声说“没事儿没事儿,谢谢,谢谢!我再到别人家去瞧瞧!”然而到了春节,新粮才发放下来不久,粮柜里满满的,看着就让人舒坦。平日里难得吃上一回肉,而到了春节甚至直到正月十五前后天天都有炖肉吃,那白花花的大肥肉的香喷喷的汁水将口塞得满满的,陈志忠心里能不乐开了花?!

(四十)鸽迷陈志忠

陈志忠不是一个小气的人,要不然在街坊四邻中是难有好人缘儿的,在他手头宽裕的时候,他会很大方的用瓜子花生甚至是炒黄豆铁蚕豆来待承来串门的老街坊,不过即便是没有瓜子花生炒黄豆抑或是铁蚕豆来招待老街坊,许多老街坊还是喜欢来他家里串门,老街坊们说来他家里串门放松得无拘无束比在自己家里还自在,志忠没有那么多规矩和讲究,和气与笑容中自会让你宾至如归。而如果你和他聊到鸽子,那陈志忠更是脸上笑魇如花阳光灿烂得晃你的眼睛。

陈志忠的一大爱好就是养鸽子,养鸡养鸭那是娘们儿的事,甚至关系到家中收入的养猪他都不甚关心,而养鸽子则是他不多的爱好中的最珍爱的那个。新粮发放下来之后,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将一大把金黄色的玉米粒儿像抛撒喜糖一般地抛给他的鸽子们,看着它们闷头儿咕咕叫着争抢着吃,陈志忠的心中美滋滋的。鸽群中有一只长着漂亮的灰褐色羽毛的头鸽尤其受到陈志忠的偏爱,他常常把它抱在胸前抚弄摩挲它的光亮的羽翅,它常在鸽群争抢吃食时贵族一般优雅地一边漫步一边啄食,态度从容而沉静。

虽然是冬天,他也要用自己的方式驯养它们,他知道它们的起居习性,他知道一天不叫它们飞向空中它们就会咕咕咕咕地叫个不停像是在求告又像是在抗议。华北平原的冬日的早晨,当朝阳红通通的颜面完全地升出了地平线,再升到半空中的时候,他便会打开鸽房的门,然后抛一把吃食到门前的空地上,等到吃的差不多了,他便要张开双臂将它们叫着轰着赶向空中。鸽群在头顶上空悠然地飞翔盘旋,鸽哨发出绵绵不绝的悦耳的声音,陈志忠仰起头眯着眼盯视着他的鸽子们,像是在含笑检阅着他的部队,一股惬意与成就感荡漾子脸上。他大约能够领受飞翔在空中俯视大地的美妙的感觉,似乎也能领受到飞在空中时从耳边吹过的干冽的风。他还常要拿着一头栓有红布条的长竹竿登梯子上到西厢房上,大力地挥舞着让飞行速度逐渐慢下来的鸽群重新振作起来,鸽哨声随即再次昂扬了起来,像一只在漫天阳光里飘动着的红艳艳的飘带,又像是一首在蓝天下飘舞流淌着的音符。此时,冬日里的暖阳尽情地泼洒在这个人的身上,而沐浴在阳光里的陈志忠却像是挥舞着旌旗的英雄。

附近喜养鸽子的不止陈志忠一家,闲时一起切磋技艺心得那是极自然的事,但也常因自己的鸽子被别家的鸽群裹挟而去而心生烦恼,然后就是上门搜寻,又有搜寻无果而怀疑某人藏匿了自己的“宝贝儿”因而生出嫌隙,到争吵甚至抡胳膊动手程度的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但于陈志忠却是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不愉快的事,他嘴上常挂着“以鸽会友”的言辞,而他的鸽群裹挟来了别人家的鸽子,等别人上门搜找时他会主动交出来,这就好比你捡到了别人丢失的东西又悉数交还给失主一样,久而久之他在这一带同道中落得了好名声,他的鸽群再裹挟来陌生面孔的鸽子有两三天没人寻找的时候,他便将其如炖鸡般炖了来吃,鸽肉虽少鸽汤却极鲜,吃过鸽肉再用鸽汤来下面条,陈志忠笑称之为“鸽汤面”,那滋味常令他流着口水从睡梦中醒来。

京东县城的东关的运河大桥再往东的那个十字路口,是养鸽人自发形成的京城同道们尽知的“鸽子市”,每逢周末开市,从四面八方提笼架鸟赶来的鸽友们,有来买的有来卖的也有来看巴拉眼儿的,那鸽子也是有好的有赖的,有能长途飞行的难得一见的昂贵的信鸽,更有普通鸽子还有被称为“肉鸽”的一族,陈志忠是逢市必去风雨无阻什么事都拦挡不住他入市观赏品评如尝甘霖那般的勃勃兴致。而既然是热闹的集市就难免有磕碰拌嘴甚或动武的,这种事让陈志忠赶上他变成了当然的调停者,后来他在这里也是小有名气。但这似乎都不重要,在陈志忠眼里,最重要的好惜这口儿,穿行于其中他心里舒泰滋味儿无穷,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