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宫当真巍峨。
那宫城殿宇之中不知有多少龙楼凤阁,画栋飞甍,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其势肃穆庄严,沉压压一片不见个尽头,也不知比大梁魏王宫大上了多少。
这六百多年过去了,来来回回的,已经算不清到底换过了几朝,又经历过多少君王。
这暗沉沉的王宫里,唯有那片云台,于日光之下,开得盛大而灿烂。
然这权力的巅峰,原有遒劲的青松和刚强的木兰。
那八尺余的晋君就负手立于大明台前丹墀的中央,似这晋宫之中临风的玉树,似皑皑白雪覆着的青松,那睥睨天下的王者之气,再难遮掩。
一旁是崔若愚和谢氏兄弟,其后二十余架金鼓就横列两旁,他的将士们一溜两行,全都在这丹墀之地披坚执锐,威武的身躯挺拔,个个挎刀立着。
青石板铺就的宫中大道被赵人清扫得干干净净,车马声在那青石板上发出鸣乐击鼓一般的声响。
就立在这大明台九丈高台往下望去,绕过那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于那廊腰缦回缦回檐牙高啄之处,便见魏惠王及百官的车驾大张旗鼓地来了。
小惠王野心昭昭,倾巢出动,势在必得。
然在这雄伟壮观的晋王宫之中,那飘荡着“魏”字旌旗,那不见首尾的魏王车驾全都显得十分渺小了起来。
周褚人的人于两旁驱马跟着,惠王的车驾就在最前方,打头的是几个擎着旌旗的宫人,其后是百官的车马,压出辘辘辚辚的声响。
看形制倒并不见后宫的马车,想来后宫那行人紧赶慢赶,经不起这千里跋涉山川,车尘马足,仍旧还在路上。
既到了大明台阶下,便听得赶车的宫人喝了一声,勒马止步,“吁——”
后头跟着的马车也全都应声停了下来,响起了一声声的“吁——”的声响,和此起彼伏的骖马嘶叫。
在这人沸马嘶声中,一辆辆车门吱呀呀地推开,内里的人开始陆陆续续地跳下马车,这原本肃静没什么声响的赵王宫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压肩叠背,比肩接踵的,大梁的百官全都来了个齐全。
昨夜留宿驿站的魏王及百官,想必全都精心准备了一番,全都穿着正旦朝拜的服制官袍,大约是准备这一日就着手接管赵王宫,因此一个个十分隆重。
有人朝着周遭打量,忍不住低声感慨着,“啊!赵宫可真大啊!终究是从前晋国留下来的好东西啊!”
这便有人附和,“啧啧,是啊!适才从宫门至此,我心里暗暗数着时辰,就算是乘着马车,也足足走了有半个时辰呢!”
一旁持着旌旗的宫人闻言便阴阳怪气了一声,“嗬,将来大王在此处上朝,诸位大人还不得把腿儿累断?”
适才说话的大人们面面相看,还不等说什么,离小惠王最近的人嗤了一声,乜斜来一眼。
瓮声瓮气,十分鄙夷,“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晋国早没了八百年了,不管赵宫,还是魏宫,还不都是大王的寝宫?”
说话的人约莫是四十不惑的年纪,宽眉大脸,络腮胡须,看起来威风八面,极有威严。
后头说话的人立时就噤了声,连忙垂头拱袖应道,“伏丞相说的是,说的是.......”
哦,伏丞相没有旁人,正是在怀王四年废黜了长平侯之女后,小惠王新娶的那位王后之父。
持旌旗的宫人这才笑道,“还得是伏丞相,国丈爷呐!”
那伏丞相这才算美了,鼻孔微微朝天,胡须一抖,总是斜着眼看人,“还不跟上去!”
百官连忙应和,“是是是!是是是!”
是,小惠王携百官浩浩荡荡地走上九丈高台,走得春风得意,眉飞色舞。
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习气,还隔着二十来步的距离,就张开双臂,一双君王的冕袍似鹏鸟振翅一般猛地一抖,就朝着阶上晋君疾步上来,“啊呀,仲父,仲父啊!”
魏罂已年有十三。
过去的一年里,他在大梁风生水起,过得滋润。
朝中没有王父,他在西太后与重臣的护佑之下,猛地就蹿高了,长大了,就连长相都与从前已经大不一样了.
那金尊玉贵的晋君就那么负手立着,五月高台上的风将他宽大的袍袖吹得微微晃荡。
不上前,不低眉,不语,不笑,就那么居高临下地俯睨着从阶下奔来的黑鹏鸟。
那鹏鸟跑得快,不久就奔上了这九丈高阶,“仲父啊!寡人好想........”
然甫一登上高阶,一眼就望见了丹墀之上置满了那高大金鼓,也列满了那披坚执锐的军队。
不管再怎么长大,身后再怎么有百官仰仗,来的路上又做了怎样的心理建设,一旦见了这金鼓耸立,这军容肃整的场面,仍旧是下意识地步子一顿,不由自主地就凛了一下。
小惠王愕道,“啊呀!仲父........仲父怎么........怎么搞出一副这么大的阵仗来啊!这.......倒把寡人当成了赵人似的.......”
两国打了多年,赵人便是敌人。
随行的宫人叽里咕噜地跟上来,连忙列队摆好架势,高声唱喏了一句,“大王驾到——”
然阶上的晋君不动如钟,连微微点个头都不曾。
周褚人与谢韶是一路人,他们拥戴的是真正的王者,岂会将这么个连毛都没长齐的黄毛小儿放在眼里。
后头那一排排的坚甲利兵亦是一样,立地金刚似的连眼珠都没有转动一下。
总算是崔若愚与谢允还微微俯首拱了个袖,也算给了小惠王几分面子,不至于使他过于困窘。
你瞧这阶上二人。
一人不过四尺高矮,便是戴着高高的十二毓珠冠冕,总高也才不过五尺。
一人八尺有余,便是一身常服亦是尊贵的不可言喻。
他只是负手站在那里,那通身天潢贵胄的气度已朝众人摄迫过来。
那薄唇轻启,不过是不咸不淡的一句,“哦,阿罂来啦。”
一句“阿罂来啦”,就让小惠王的气焰顿时就矮了五分。
阿罂,是晚辈。
来啦,算宾客。
不管是晚辈,还是宾客,都没有把这个穿一身大冠冕的人看成是个君王。
小惠王落了面子,不由地又往前凑上几分,低声请求道,“寡人已经十三,仲父......仲父还是不要当成众臣的面儿叫寡人的乳名啦!”阶上晋君又笑,“那叫什么好?”
小惠王咳了一声,悄声道,“私下里,仲父愿怎么叫都行,阿罂哪儿有不应的,然在外人面前,还是.......拜托仲父还是称阿罂一声‘大王’........”
阶上晋君笑仍笑,“才断奶,就想做‘大王’了?”
一旁周褚人与谢韶放声大笑,去岁在邯郸城门“春狩”,小惠王被周褚人迫着朝城下长平侯与武安君射箭时,不就是吓得尿了裤子,也骇得要找春姬吃奶吗?
小惠王脸色腾得通红。
一旁的宫人低声提醒道,“当着百官的面,还请王父........”
低声提醒,却又不敢直言,佝偻着身子只敢小心窥视晋君的颜色。
话说到半截,那冷脸的谢韶只“嗯?”了一声,便叫那宫人讪讪闭上了嘴巴。
小惠王干咳一声,佯作整理衣冠,一年不见,他比从前要机灵了许多。
便是矮了五分,却不急也不恼,开口时立刻就拿出了魏王的风范,笑眯眯地说话,“仲父啊!仲父在外为寡人打天下,南征北战,十分辛苦!寡人感激涕零,必定要好好地奖赏仲父啊!”
阶上晋君俯睨着,笑了一声,那凤目流转,流转的是不屑于掩饰的讥诮锋芒。
此刻顺着小惠王的话茬,真诚请教起来,“不知阿罂,要怎么‘赏’?”
句句仍是“阿罂”。
魏罂在谢玄面前,向来是没有什么法子。
谢玄能许他直起腰杆说话,许他在百官面前装模作样,陪他一场场地演戏,已是给了他天大的面子。
小惠王笑,“寡人自然有极好的主意!寡人饿坏了,仲父可安排了人为寡人和百官接风洗尘?”
谢允拱手道,“王父早为大王准备好了。”
小惠王惊喜地击掌叹道,“好啊!还不快开席!寡人与仲父一边饮酒,一边与仲父说话!”
说着话,仰头望牌匾,若有所思起来,“哎呀!这是.......这是叫‘大明台’?咦?寡人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一旁的伏丞相忙道,“回大王,王父的东壁不就有一个‘大明台’吗?”
小惠王恍然大悟,“哦!哦!哦!是这样,是这样.........”
转头望着谢玄,似是十分奇怪地说了起来,“仲父未免太心急啦!怎的寡人还没有进宫,仲父就把这牌匾换成了东壁的名字啦?”
伏丞相一旁捋须眯眼,疑惑地附和了一句,“是啊,王父比大王先进赵王宫,先入大明台,这........到底是于礼不合啊!”
说着话便惊愕叫了一声,“难道.......难道王父有心.........”
伏丞相话还未能说完,崔若愚便拱袖笑着解释道,“大王和伏丞相有所不知,这牌匾悬在这里多少年了,何曾又有人动过呢?至于东壁的大明台,纯粹是过于巧合罢了。”
一旁便有宫人仔细观察道,“是啊大王,看着这匾额已经不算新啦!”
的确,虽前朝宫人常常刷漆护养,但到底算不得新了。
小惠王点点头,摸着肚皮叫道,“仲父,咱们快进殿吧!这一路可把寡人折腾坏啦!”
说着便要招呼着众人往大明台正殿里走,可惜被周褚人和谢韶持刀伸手一拦下,蓦地就拦了下来,“大明台,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
伏丞相横眉斥道,“放肆!敢在大王面前动刀!”
一旁宫人也纷纷作势要拔出刀来,“好大的胆子,将军是不要命了?”
剑拔弩张,眼看着就要在大明台打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