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晚绛在莳花馆坐了足足两个时辰,越听越是心惊心悸。
骂得最多的便是骂她红颜祸水妲己转世,害得明君纵欲享乐、权臣作乱,可无论什么立场,最终都指向一个结果——
凌央容不下卫骁了,就像他父亲当年容不下卫家。
且这段时间卫骁刻意向她和孩子们隐瞒了一件事,那便是弹劾他的奏折漫天飞,斥他目中无人、不守君臣礼数,各怀鬼胎的政敌们趁机造势试图打压他。
凌央也没好到哪儿去,他金屋藏娇白日作乐的事暴露,甚至有一早就清闲多年的三朝老言官不惜入宫直谏,训斥他礼崩乐坏、贪图美色。那老臣最后竟效仿比干直接剖心自证忠心,史官当场毫不留情面记录下此事,他的名声可谓……
夏日燥热,霍晚绛听得一声冷汗。
所有人都说她是酿就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妖妃。
以至于小樱将莳花馆备好的冰镇羊乳茶送进雅间时,她饮了不到三口,就反胃得尽数吐了出来。
小樱吓得以为有人投毒加害,险些下令让卫家守卫围住莳花馆。
霍晚绛却痛苦地捂住心口制止,她额上冒了颗颗豆大的冷汗,说话也费劲:“不、不必声张,是我自己身体不舒服。”
“夫人可要请大夫?”小樱气得心烦,“旁人那些诋毁的话,夫人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云中城的人都知道您是身不由己,被那狗皇帝强掳来长安的。”
霍晚绛认命地闭上眼,许久,她才缓过劲,对小樱无奈一笑:“我怕是又有身孕了。”
毕竟是生下过两个孩子的人,再次有这样的感觉,她分外熟悉,且她的月事确实一个月余没有来了。
小樱吓得瞪大了眼:“您、您肚子里的——”
霍晚绛摸向平坦的小腹,垂眼答道:“是他的。”
……
回到卫家后,小樱郁闷了一下午。
她现在尚蒙在鼓里,还当霍晚绛是祁氏,更不知晓霍晚绛和凌央的恩怨情仇。
她单纯地认为,霍晚绛是云中城大英雄的发妻,腹中怎能孕育狗皇帝的血脉。
可是夫人却拒绝了她药死这个胎儿的提议,甚至还非常期待腹中孩子的到来,这她可就看不明白了。
卫骁刚回到家,便见小樱闷闷不乐蹲在桂树下数蚂蚁,他多嘴问道:“怎不进屋照顾夫人?”
小樱被他吓得脸色煞白,拔起腿一溜烟儿跑去了厨房:“大、大司马安好,奴婢先去厨房替夫人督促晚膳了。”
卫骁戏谑道:“奇怪。”
一进屋,他却发现霍晚绛端坐在镜台前,神情错综复杂。
她耳力极佳,今日却连他推门的声音都没听到。
卫骁兀自在茶案前坐下:“回来了。”
霍晚绛瞬间提起精神,起身小跑到他跟前,反复扫视着观察他。
她激动得热泪盈眶:“太好了……太好了……没事就好。”
那些流言对她影响不小,从莳花馆回府后她就恹恹不乐;可腹中孩子的到来又是个极大的喜讯,念儿就要有弟弟妹妹了,一时间,她百感交集。
霍晚绛不忘问卫骁:“你和他怎么说的?”
卫骁闲适地给自己倒一盏茶:“他被我痛打一顿,自是治好了。你放心,他三令五申过往后不会再胡来。若是再犯,我下次还替阿姊打他。”
他瞥向霍晚绛:“去给孩子们收拾东西吧,过几日,我带你们去洛阳,去北邙山跑马,顺便祭奠你叔父。这次我们在洛阳小住几月,回来时把你阿弟也带回长安。”
霍晚绛怔怔道:“洛阳?您为何想带我去洛阳。”
她难以置信,心中同时有些酸楚:“他当真……当真不再决意与我纠缠了么……向礼,你怎么突然想起要带我去洛阳了?”
卫骁淡然道:“我在洛阳有一处别院,风景尚可。多年未曾游山玩水,如今好不容得了空闲,自然想带你和孩子们看看。”
他默默观察霍晚绛:“怎么,如今得知此消息,你应开心才是。”
霍晚绛笑容苍白:“我自然是开心的……只是,我们带着小岚小然去洛阳玩了,念儿该怎么办?向礼,我放不下他。”
“况且——”她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况且我骑不了马了。”
卫骁一时没能看懂,他万般费解:“你回长安才两月,就将我教你的马术抛得一干二净了?”
霍晚绛忽涌了个喜不自禁的笑:“不是的,向礼,我又要做母亲了。”
“啪——”的一声,卫骁手中杯盏掉落在地。
凌央这老小子这么能干。
他不掩道贺的笑意,语重心长叮嘱她:“既然有了身子,更当游山玩水、愉悦身心,对你腹中的孩子也有益处。听我的,收拾东西去洛阳吧。”
霍晚绛不明白,她都怀孕了,最喜欢的玩法都玩不了,卫骁却执意要带她去洛阳做什么?
可她低估了卫骁这张巧舌如簧的嘴,他一通劝说,终究,她还是抵不住外出游玩的诱惑,点头应下。
……
曦和七年七月初旬。
那桩震惊朝野的舅甥相争一女的事还尚未处理妥当,卫大司马却像个无事人般带着妻女外出游山玩水。
此等心智,便是连看卫骁不顺眼的臣子都自愧弗如。
这次出游阵仗不小,霍晚绛上马车时,丝毫未留意到混进随行军士中的凌央。
凌央装扮作小兵模样,老老实实待在卫家军骑兵队列中。
几天前,小舅舅把一切真相都告诉他了。
尽管他一开始抗拒见到小舅舅那张脸,可听着听着,他才发现自己有多幼稚可笑。
他的阿绛,当年远比他想象的还要痛苦,这些苦她都默默吞进了腹中,不与任何人诉说。
可这些事,他把阿绛带回长安这么久了,她却一嘴都没有提起过。
难怪她会哭着求他,求他不要把她关进椒房殿,可那时他却以为她故意置气,想自寻短见,不管不顾将她锁进了金笼。
他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不仅不顾霍晚绛的意愿多番与她行房便罢了,还对他的亲舅舅说出那样大逆不道的话。他恨不得时间重回和卫骁打架那日,宁愿被卫骁打得丢掉性命。
卫骁告诉他,想重新挽回一个女郎的心,绝非一日之功。
就算他是九五之尊的天子,也不是万事都可顺遂人意。
小舅舅要他亲眼看看另一种模样的阿绛,再决意是让她走,还是让她留下。
“情之一字不得强求,是要为一个执念赌进自己的一生,还是要毅然放手成全对方也放过自己,全在你一念之间。”
卫骁以长者的姿态这么告诫他。
凌央当时却摇头:“小舅舅,我对阿绛不是执念,我还爱着她,一如当年。”
卫骁却又说:“陛下,真正爱一个人是懂得放手,懂得让她自己做选择。”
是故有了去洛阳游玩的提议,阿绛竟也同意了。
如今海晏河清,国事不多,他多的是时间去看看真正的阿绛是何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