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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华一五〇年。

冬。

“娃儿死了。”

女人抱着襁褓里的孩子,跪在家门口,深陷的眼眶不断往外渗血。

侯茂的嘴唇止不住地颤抖。

他想伸手抱抱女人,手却在空中僵住,最终无力垂落。

风如冰刀般割过,卷着地上的枯草碎屑,在两人身旁呼啸盘旋。

这是他的第三个孩子。

“大茂,我的眼睛瞎了。”

女人说道。

侯茂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死死定在孩子青紫的小脸上。

紧闭的眼。

苍白的嘴。

似是一道魔咒,将他的灵魂狠狠抽离。

许久,侯茂缓缓蹲下,粗糙的大手轻轻覆上孩子的额头。

那里早已没了温度,冷得像屋檐上的霜。

“大茂,他们把我的眼睛戳了。”

女人的眼睛朝外淌血,一滴一滴地落在雪地上。

像一朵花。

侯茂没有出声。

他看着周围的房屋,邻里间门窗紧闭,似乎这里发生的事,与他们无关。

侯茂问道:“谁干的?”

女人呜咽着摇头:“我不知道,窗户纸破了,我听见娃娃在哭,等我爬过去看,娃娃不出声。”

“我往外看,有好几根棍子捅进来,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咱去找他们!”

侯茂咬着牙道。

女人听闻,慌乱地伸手去抓他的衣角,“大茂,别去,咱们惹不起。”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透着深深的无力,那被血糊住的双眼,空洞地朝着侯茂的方向。

侯茂看到女人凄惨的模样,脚步顿了一下,可眼中的恨意却愈发浓烈。

“这日子没法过了,孩子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

侯茂甩开女人的手,大步朝着村口走去。

*

风在身后呼啸,吹起他破旧的衣衫,像是一面悲愤的旗帜。

一路上,积雪被他踩得嘎吱作响。

雪里。

是烧完牲口剩下的骨头。

*

祠堂一片死寂。

侯茂冲紧闭的大门怒吼。

“管事的呢!?”

声音惊起几只栖息的寒鸦,扑棱棱飞向灰暗的天空。

良久。

一个哆哆嗦嗦的老头从侧门探出头来。

“大茂,这事儿难办……没个证据,咋找人说理去?”

侯茂怒目圆睁,一把揪住老头的衣领。

“证据?”

“我婆娘眼睛瞎了,孩子没了,这还不够证据?”

“你们平日里管着一村老小,现在倒好,遇事就躲!”

老头吓得脸色惨白,连连摆手,“你先别急,咱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侯茂一把将他推开。

“我呸!”

*

侯茂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女人还跪在门口,雪已经落了她一身,像是一尊被苦难冰封的雕塑。

“咱把娃儿葬了吧。”

侯茂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破旧风箱拉扯出的声响。

女人听闻,身子猛地一颤,搂紧孩子的手愈发用力,似是要将自己的温度拼命灌进孩子体内,让他重新活过来。

“娃没死,娃就是睡过去了。”

女人凄厉地哭喊,血水淌满了脸颊,在寒风中凝结成冰碴。

侯茂见状,眼眶也红了起来,他伸手想去掰开女人的手,可那双手好似生根一般,牢牢抱着孩子不放。

“哎呀,妈呀!”

不知是哪里来的婶子,提着篮子从门口路过,见两人杵在这儿,顿时吓得跌进雪里。

咕噜噜……

篮子里中面饼滚掉了,在雪地里扑出好几个圆印子。

“大茂?”

“我媳妇,被人戳瞎了。”

“娃呢?”

“死了。”

婶子皱眉,伸手捏起盖饼子的油面巾,放在女人身前。

“给娃包着吧。”

侯茂抖着手将白布盖在孩子身上,女人盯着侯茂的动作,眼神空洞。

*

侯茂在山坡上挖了个坑。

小小的。

但也够用了。

侯茂抱着孩子,女人跟在后面。

孩子被放入墓穴,女人突然发疯般扑上去,想要跳进坑里,幸好被身旁的婶子死死拉住。

婶子骂道:“你不要命啦——”

女人呜呜咽咽地哭。

直到混着泥土的雪将娃娃盖住,女人伸手去摸,没摸到孩子的身子。

“娃儿死了!”

她就说了这么一句。

嗓子坏了。

*

屋子冷得像冰窖。

女人仿若木雕,呆呆地坐在床边,空洞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血泪在脸颊干涸,触目惊心。

侯茂在屋角寻了把破锄头,拿在手中反复摩挲,木柄上的刺扎进他粗糙的掌心。

*

侯茂发了狂般,一下又一下地砸着门,木屑纷飞。

不多时,村里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

有人壮着胆子出来查看,见是侯茂,面露惊惶,却又佯装镇定。

“大茂,你这是干啥,有话好好说……”

“好好说?”

侯茂红着眼,转身瞪向众人,“我婆娘瞎了,娃儿没了,你们眼睁睁看着,如今还想让我咽下这口气?”

众人面面相觑,默不作声。

侯茂怒极反笑,笑声在夜里透着彻骨的悲凉,“好,你们不说,我自己找!”

他提着锄头,挨家挨户地搜寻,吓得众人闭门不出。

*

侯茂抓到个孩子。

孩子吓得涕泪横飞,拼命摇头,“不是我,不是我……是……是村长家大贵,他跟县里来的吏使喝多了,说要找点乐子……”

哐当。

侯茂如遭雷击,手一松,锄头落地。

*

平华一五一年。

春。

侯茂没打赢官司。

县太爷说,是侯茂家的狗挠了吏使的腿在先。

侯茂没狗。

县太爷说,村子闹瘟疫,一并烧了。

侯茂没吭声。

等他回到家,把事情都讲给女人听。

“大茂,算了吧。”

“……”

“咱们再要一个,养些鸡,喂它们吃米,来年能给娃煮鸡蛋吃。”

“……”

“大茂,带我去看看娃吧。”

*

平华一五一年。

春。

大茂又在山坡上挖了一个坑。

大大的。

足够用了。

女人骨瘦如柴,脖子上系着条麻绳。

“娃。”

“娃还在呢。”

侯茂站在坑边,许久都没有动弹一下。

风轻轻拂过,吹乱他的头发,也吹起地上的尘土,慢慢飘落在新挖的土坑之中。

落在女人的脸上。

*

大茂走了。

村里都在传,他给自己切了,入了宫,现在是华锦娘娘身边儿的红人。

“真是好命!”

“可不是嘛,人不逼自己一把,就不知道有多大本事。”

“当初见他长了个毛脸,还以为是什么怪物呢……”

“要我说,大贵干得也没错,说不准就是他婆娘克的他!”

婶子听完众人说话,悄悄去到那山坡上,把怀里藏着的素饼子埋进土里。

*

平成一五一年。

冬。

侯庄爆发瘟疫。

全村一百八十余条性命全死光了。

大茂走在雪地里。

雪里是村子烧过后,遗留下的焦黑皮肉,还有破碎骨头。

“你们好命。”

“就待在这儿替我守坟诶,不要乱跑。”

大茂伸手。

雪块抖落。

爬出一具具黑黢黢的毛猿。

*

“尊上,您的意思是?”

“替本尊守护华锦,若哪天本尊死了,你也不得离开。”

“要是我也死了呢?”

“不准。”

“娘娘真是好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