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沈真面上一脸凝重之色,撩开了卓敬所在的办公棚,沉声道:“大人,已经快要到正午了,何三……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他们一道来江西办事查账,何三负责暗访,按照原本定下的时间,昨日何三就该来汇合复命了。
卓敬缓缓抿了一口茶。
双眼微眯道:“何三办事向来十分稳重牢靠,一定是被什么牵绊住了,这矿场还真有事!?”
从昨日起,他一次又一次得到沈真否定的回复,心里除了担心,竟还莫名有种「什么事情落定下来」的奇怪感觉。
他想了想,脑海里出现那张看似略显稚嫩,实则深藏不露的温润面孔。
是了——那位少帝随手点出来的又一本册子,或许又要查出问题来了——正如之前淮南、淮北等几个矿场一样!
虽然这一点一个准、一查一个准离谱到了姥姥家,可对于账目查到现在这份儿上来的卓敬来说,这次的矿场也查出来问题,这才符合之前的一贯规律。
他放下手中茶杯,深吸了一口气,不由得在心中暗道:「陛下当真那么神?他到底怎么做到的?」
“卓大人?”
“卓大人……?”
怔怔出神之间,沈真试探性地叫了他两声,这才把他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作为得力副手,沈真跟在卓敬身边的时间不短了,他自认从未见过自己这顶头上司在公务上如此心不在焉的样子。
且不论其他,当下这情形,是该做点什么了。
卓敬也知道沈真急着喊他是什么意思,当下暂且收敛住心思,目光一凝道:“当然是要查的,我们本就是来做这件事情的!”
“你细细想想,昨日去矿场及周边走访调查的时候,是否有何蹊跷之处,或者……是否有不小心疏漏的地方?”卓敬问道。
沈真想也没想便立刻摇头:“从昨日到现在,下官已经回想了无数遍,流程没有疏漏、现场情况也没有问题。”
卓敬沉默着思索了好一会儿。
而后才目光一凛,抬起头来,缓缓开口道:“这次我们作为钦差下来视察,各处地方都是有提前收到消息的,提前得到消息,就意味着有提前准备的可能性,所以这次……”
“我们突袭!”
“杨大强都不必通知了,你直接让手底下的人悄悄去把那处矿场围了,不给他们任何提前准备和遮掩的时间,我倒是要看看里面藏了什么道道。”
卓敬一番思索,心里立刻有了主意,压着声音对面前的沈真吩咐道。
沈真和他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目光,拱手道:“下官也以为可行,下官这就安排去。”
与此同时。
另外一处帐篷之中。
负责江西泉州府一带采矿工作的锦衣卫百户杨大强,仰头喝了口酒暖身体,碎碎念地吐槽道:“这钦差大臣也是好笑,这该查的也查完了,手底下的人也说了没有查到什么问题,还杵在这儿不肯走。”
“他们这些读书人啊……就是婆婆妈妈、瞻前顾后的,一个两个高居庙堂没什么事做,不似咱们,劳碌命一条,都是闲出屁来的。”
说完,杨大强没好气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文人和武人本就是天生的不对付,文人嫌弃武人粗鄙,武人嫌弃文人迂腐。
杨大强面上自然不敢对卓敬这个钦差有什么怨言,私下里却已经有些不满了。
下面的人劝道:“大人不必动怒,咱们清者自清,自然是什么都不怕的,上头来的那个钦差,毕竟是圣上亲自安排,他如何做,咱都不能有什么怨言。”
却在此时,帐篷外面传来一个声音:“百户。”
杨大强把手里的酒葫芦挂回腰间,像模像样地坐正了身体:“进来说话。”
外面的人撩起帘子三步并做两步走了过来。
兀自有些气喘吁吁的样子,嘴里还喷着热气,便着急地抱拳道:“启禀杨百户,上头来的那位钦差又有动作了,他连同他手底下那个姓沈的副手一句话没多说,就领着他们带来的那些人马,又奔着李小旗主管的那一块矿场的方向去了。”
卓敬和沈真虽是悄悄带人去的,但这么大的人马移动,自然还是做不到悄无声息,大队人马前脚出发,后脚就有人发觉了此事。
不过这对他们来说倒是也不太所谓。
他们只需要一个先机,一个让人猝不及防、措手来不及准备的先机而已,杨大强随后知道了,也就只是知道了什么,即便要做什么也来不及。
杨大强顿时蹙紧了眉头,面上露出不悦之色,“啧”了一声,道:“昨天不刚仔细查过?今天又去了,还连我都不通知一声?”
“这帮子文人,一向自视甚高,不把咱们这些人放在眼里,但这多少有点嚣张了吧?真是屁事多!”
“走,随我看看去!”
“我倒是要看看,他是不是非得在我这地界儿找点什么茬出来!”
杨大强骂骂咧咧地站起身来,随手拿起一旁的袍子披在身上,大步流星地出了帐篷。
……
另外一边,北面矿场。
“不行了不行了……再这么干下去,我这腰都得断了,得亏现在是大冬天,否则脸上身上这伤口,一准儿要溃烂……”
被困在这矿场挖矿的何三捶着腰,一瘸一拐地走出矿洞,瞅准看守的人离得远些了,压着声音和旁边的工友吐槽起来。
带着两道血痕的脸上表情痛苦到狰狞。
昨天就干了一天了,白天挖矿、晚上把那些矿敲碎,一直要干到深夜,稍有懈怠便是拳打脚踢鞭子抽,睡不到两个时辰便又被薅起来继续干,直到此时正午时分才给他们出矿洞来。
“呵!这才哪儿到哪儿?”旁边那瘦骨嶙峋的矿工语气嘲讽地吐槽道,“往后还有的你受的。”
出了矿洞,何三耸动了下鼻子,蹙眉道:“哪儿来那么大馊味?”
而下一刻他就找到了这气味的来源了。
走在他们前头的那些矿工正表情麻木地拿着碗排队等打饭,或者说……那根本就不能称之为饭……就是馊兮兮的潲水!
这还是何三从昨天到现在的第一顿。
在此之前,他只是作为一个不知情者,一个「普通矿工」在这里帮他们给「钦差大臣」演戏,吃喝自然是正常的。
所以到现在才知道。
平日里这些矿工吃的……居然是这玩意儿……
尽管他现在胃里已经空空如也、雷声大作,此时也不由得一阵倒腾翻涌,内心更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这个李顺安……心可真他娘的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