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六辰时。
茶馆辱骂王九的声浪一直不息,驿道马蹄声却在响起,带来长兴岛晨操号子声。
河水暗红如浆。
新炮又在试射,弹着点选在无人的燕子矶。却震落秦淮河画舫檐角的铜铃,乐伎改唱《破阵子》时声音颤抖,胭脂被冷汗冲花。
驿道上,有官员听到炮声后浑身发抖,城头更有官员湿透裤裆。
而楼船上的舆情室沙漏,流沙速度与邸报飞花传递速率同步。
三艳的棉布衣摆扫过青铜沙漏,带起尘埃在艳阳中飞舞,齑粉恰似大明最后的灿黄。
她们早已脱下魏国公所赠霓裳,改穿长兴岛棉布素衣,旧衣堆中已爬出鼠妇虫。
“查抄话本时,衙役用《大明律》卷册拍打书商脸颊,律法书页间却飘落出银票…”
南京孩童传唱改编版《竹枝词》:\"魏国公,赠美忙,自家老娘画满墙;王将军,火炮响,吓得尿裤裆…\"
“绍兴知县为求最快上奏,将王九比作安禄山,却误用《旧唐书》典故,遭朝野各种编排的笑谈…”
此人为显学问,在奏折中将王九比作安禄山时,特意批注\"详见《旧唐书》卷二百\",结果被翰林发现《旧唐书》安禄山传记,其实在卷一百五十三。
在长兴岛策划下,朝野笑传\"绍兴二百五\",秦淮歌女都在弹唱:\"进士爷,不识数,安禄山变二百五…\"
绍兴知县误典事件,还衍生出钱塘潮信谣言:\"二百五潮汛\"成为新节气,渔民都在绘声绘色疯传。
这些都风靡金陵。
“盐帮追回话本途中,漕船暗舱里偷运的私盐袋上,赫然印着《国公赠英雄》片段。”
“天津一茶馆评书辱骂王九时,被举报听众皆为白莲教徒。官兵围剿时果然如此,妖魔化王九的茶馆评书,竟是妖教香会之所…”
最起劲组织说书人妖魔化王九的天津巡抚!瞬间被弹章掩埋。
此京城市井纷传。
“多名御史跪阙前,曾吞服麻沸散止膝痛,官袍故意露出染血的棉垫。太监传旨却将诏书拂过其头顶,绸缎掠过乌纱帽时簌簌一片。”
某御史因服药过量,跪拜时鼾声如雷,口水浸湿弹劾奏折,\"诛九族\"三字晕染成\"珠九妹\",被东厂密探当作接头暗号收录。这事在长兴岛安排下……
从扬州笑传天下。
重庆全城抵制建生祠!军民“自发”将重庆叛乱,及王九破城与两次守城的始末,如实刻上绝壁。
令文儒改无可改。
鲁地三王出马,将前年王九平妖乱始末,将如实再现泰山。封禅之地的石刻,足以抹平曲阜谣传。
这是舆论战起后,长兴岛奋战至今的有限成果。
王九却在翻阅舆情中的民间细节。
济南大前门茶馆里,张八斤粗手摩挲茶碗裂口,又听到\"王九通倭\"时,想起其子参军长兴岛后,寄回的家书中还夹带扫盲课本。顿觉碗中浑水震颤,打碎了眼角浑浊泪光。
“我就怕王九再来山东!”他扔下此话拂袖而去,却让说书人色变收声,热闹的茶馆渐渐消散。
宋寡妇的贞节牌坊上,刻着\"守节三十载\"。而其再次拒绝签字时,故意将血书放上牌坊基座的青苔。
她突然惊呼\"哎呀这青苔滑得很\",顺势将乡绅推进牌坊下泥坑,围观孩童齐唱新编童谣:\"牌坊晃,牌坊摇,牌坊底下摔老腰…\"
乡绅尴尬而逃。
罗冬生塞粮种给儿子前,曾久久摩挲用红布包裹的粮种,布料是长兴岛军服边角料。
昨天,他带着得过粮种的老农,在乡贤宣扬讲会上你一言我一语,为山上野猫究竟是公是母吵架。
最终结论是乡贤们公母不分、狗屁不通,大家一哄而散。宣讲团就此解散,改为直接令乡民在血书上按印,驴蹄鸡爪都行。
南京城防还在日夜严查,守城老兵发现城墙砖缝,竟插着带露水的野菊花?定是长兴岛标记!
更夫夜巡时听见瓦片轻响,抬头只见云锁残月,哼唱起《牡丹亭》:\"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跑调严重!被起夜书生扔鞋,愤而改唱\"王九爷,法力高,一炮轰得豺狼嚎…\",竟意外带火民间新曲。
底层渐渐觉醒,就如此刻艳阳,令王九分外明媚。
……
酉时。
“南直隶二十几万大军花名册,注明实际在册八万,空饷部分标注为\"孝陵卫修缮银\"。”
而且,\"孝陵卫修缮银\"旁加朱批:\"万历四十八年购石狮一对,实价八十两,报账八千两。因为,石狮需每日喂肉十斤。
今天,孝陵卫石狮嘴边竟残留肉渣!已成香客求财新圣地。
“王九战舰帆索用福州产剑麻绳,而京营水军却用腐草缆绳。”
而王九水兵,故意将油浸剑麻绳染成五彩,南京水师将其霉绳也涂彩,偷学后却遇雨掉色,染得战船好似打翻胭脂铺,被讥为\"绣花水师\" 。
绒花匠人用五彩缆绳线编\"绣花水师\"玩偶,正在夫子庙集市热卖。
此两事已在金陵市井飞传!一日之内全城皆知。却并没带来欢乐,反让恐惧笼罩全城贵人。
午餐时,王微发现《焚书》残页,竟被茶馆用来包盐水鸭送上船,上书\"穿衣吃饭即人伦\"处,正好裹着鸭腿,笑称\"李先生知我等如此践行,当浮三大白…\"
而现在,查抄话本火堆旁,流浪儿捡起未燃尽的《国公赠英雄》,拼成风筝正在放飞秦淮河。
风筝拼出王九妖魔版头像,眼睛处正好是馆阁体\"反贼\"二字,随风飘扬时,远看仿佛王九在挤眉弄眼。
河水抬依然暗红如浆。茶馆酒肆间,王九成为恶魔转世,而长兴岛人人青面獠牙。
但王九正对着一行官船冷笑。那是新来的南京守备太监!魏忠贤给他配了两千锦衣卫。从今天起,东南将鸡飞狗跳……
万历积攒多年的内帑,早被东林党以各种名目挥霍殆尽,户部的库房里也早已发霉。
两月前,魏忠贤派心腹密赴重庆,替天启恳求一件事:他们六月要去东南开始收矿税、商税,还得王九帮衬着点。
所以王九恰好来了金陵城外,所以他还主动搞舆论战。
当士绅目光都集于王九身上,天启完成了最后准备!连换南京守备太监这件大事,也名正言顺:据报,王九要率军下金陵,那可是太祖安息之地,不容丝毫闪失。
当东南士绅们的腰包开始干瘪,他们会发现口水仗毫无意义。
等到那时,才是王九真正开始反击之时。揭露文儒士绅的贪焚无度,也有了合法而正当的依凭。
漂浮的残破经书页上,《女诫》段落清晰可辨。对着夕阳,顾媚正在贪玩地撕扯经书。
而杨宛也在看着官船:“将军特意出来观看官船队!显然早已知情。而又一直对着船队发笑,定是文儒士绅要倒霉了!”
“我等在舆战室一番剖析,结论是:江南又要大收矿税商税!你为今上吸引关注。”
果然不凡!
王九想起当日,杨宛将螺钿匣递交他时,指尖在匣盖血莲纹上停留片刻,突然用力擦去一角金漆。于是,王九拒收螺钿匣。
从小被灌输的观念,并非数日间就能坍塌。昨夜杨宛读《牡丹亭》,就用螺钿匣压住\"女诫\"书页,匣底在书纸上印出模糊的血莲轮廓!令王九并不愿谈舆情之外的事。
而今晨,王微爱读的《焚书》,书页间夹着晒干的木槿花,据说是李贽生前最爱,花瓣压痕恰盖住\"穿衣吃饭即人伦\"句。
王微昨天说,她曾质疑\"穿衣吃饭即人伦\",查抄事件后她才信——原来他们如此害怕真话。
她才是觉醒中……
王九笑而不语,也贪玩地折起了纸船。
这次官方查抄逆书,连带着让《焚书》、《牡丹亭》都遭殃及!金陵出现许多残页。
《焚书》残页折成纸船放入河水,目送其行出很远。血红一片中,王九的思绪却已飘飞四川。
今天,最令他开心之事,是一切都可交易的南党,自扇耳光强势起复秦良玉。
她被任命为四川都司都指挥使,麾下各将也分驻川中各卫。
与之前恨秦良玉拿到许多援助,却没能打败王九相比?至少,她是唯一敢对王九亮剑之人。
这也是兵临金陵前,王九就最想达到的效果。女英雄为西南付出太多,不该被朝堂抛弃!更不该成为文儒士绅们…茶余饭后的骂资。
王九有深深负罪。
还有,浑河之战后,退回浙江就遭遣散的浙军,今天也收到诏书:即行恢复并扩充练兵。
戚继光的练兵之法,也不再被满朝御史攻击。诏书明令:当仿戚少保旧制速成精兵。
危机下!脸还能算啥玩意?言官们早忘了对王九甚嚣尘上的弹劾:私改军制。
意犹未尽的冷笑中,王九缓缓而归:变天后,当送贵人份大礼……
舆情作战室的菱花窗格,将残阳切割成血刃状投射在新策划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