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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谦并不知道罗通为何会如此针对自己,他也不愿意在这里暗自猜测。

只听到于谦冷笑数声后,摆了摆手。

“罗通之言,不过是区区小事,又何足挂齿?”

“他不过只是一个久历在外的小官,又曾经贪赃枉法而被贬官过。”

“就算他如今飞黄腾达,步入小九卿之列,不过又岂能和本堂相提并论?”

“他一个刚刚才来到京师的小官,又哪里有这等胆子指着当朝一品大员指桑骂槐?”

于谦的火气也是上来。

作为统领京营的兵部尚书,于谦也是在这个时候展露了他的重臣气息。

对于罗通,于谦觉得他和自己为难,还是显得有些无法相提并论的。

“当初刘定之指责京师之战赏罚不公,那刘定之其实是暗指我没能和瓦刺议和,迎回太上皇。”

“只是因为刘定之的奏疏,议论的乃是政事,因此本堂才并不跟他计较。”

“然而今日这罗通的奏疏里面,一字一句却全是冲着本堂来的!”

于谦也是实在是气急了,终于牵动旧疾,他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一旁的于勉,连忙端过茶杯,递到他父亲的面前。

于谦抓过茶水后一饮而尽,这才顺过气来。

只是他的胸膛依旧起伏不定,看得出来是被罗通这份奏章给气得不轻。

项文曜其实也是一个性子偏向于尖酸刻薄的人,所以他的想法多少有些阴暗。

“会不会是陈循?”

“这个罗通,他可是陈循的江西老乡,又是陈循举荐的,也是陈循上奏让他回来京师的。”

正是因为罗通和陈循有着这层关系在,项文曜才不得不怀疑是陈循在背后使坏。

“不会是陈循。”

“陈循虽然为人尖酸刻薄,也喜欢争名夺利,不过以本堂对他的了解,他断不会用这些小伎俩。”

“他知道无法撼动本堂,所以也不会做无用功。”

“而且陈循的权势来自新君,他和本堂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也不会这样公然撕破脸皮。”

于谦说完后,伸手揉了揉太阳穴,缓缓坐倒在椅子中。

项文曜喃喃自语。

“不是陈循?难道是……”

项文曜陡然一惊,双唇微微颤抖。

眼看他就要从口中吐出那个名字,却是话到了嘴边又给咽了回去。

于勉听得有些糊涂了。

“项侍郎,你是知道谁在幕后主使了吗?”

项文曜没有说话,只是脸上苦笑,然后眼睛向着紫禁城方向瞟了瞟。

“罗通这一次送来的,只不过是誊抄的副本而已,只怕正文已经送入皇城了。”

“本堂也不知道这一腔热血,究竟该洒往何处?”

于谦感觉徒然无力,他是心中悲愤不已。

“父亲,不会的!”

“今上对您可是信任有加,当下京畿军权尽在你一人手中,这是何等荣耀?”

“国朝文武并举百年间,还未有一介文臣的兵部尚书,可以入主五军都督府啊!”

于勉见到自己父亲这般苦楚,也是感觉如同身受。

于勉更是在一时心中大恸之下,忍不住握住了他父亲的手,以示劝慰。

“是属下失言,于公切不必多想。”

“如今朝臣之中,虽然王直、胡濙资历最老,可是若论权势之重,他们远不及于公。”

“而且朝野多有传闻,说于公你虽然没有宰相之名,却有独相之实。”

“今上对于公所奏,近乎计无不从。”

“就连前朝唐太宗和宰相魏征之情,也比不上于公和今上之义啊!”

项文曜不忍见到自己上司如此颓废,也是连忙出来相劝。

“正是因为本堂如今大权在握,而且还是手中还是最为重要的军权。”

“今上如此忌惮于我,实在也是不足为奇。”

“应昌,你既然用了唐太宗和名相魏征的典故。”

“那么你也当知道,李世民曾经说过,想要杀掉魏征这个乡巴佬。”

“那时可是有一代贤后长孙氏劝说李世民,如今又有谁出面帮着我于谦说话?”

于谦缓缓推开他儿子的手,然后自己端过桌上的茶杯,想要润润嗓子。

只不过茶杯在手后,于谦这才发现,自己刚才一口气喝完里面的茶水,现在只剩一个空杯子了。

于谦看了看茶杯里面残留的茶叶,脸上更是不由得无奈苦笑一声。

“我儿,给为父磨墨。”

于勉先是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

“敢问父亲,您这可是要上书自辩吗?”

“以孩儿看来,罗通故意把奏章副本送了过来,就是为了要父亲上书。”

“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打的什么算盘,可是父亲若是上书,岂不是正中罗通下怀?”

于谦这个时候已经恢复了心智,他一脸的神色肃然。

“如果真是哪个宵小之徒冲着我来的,以我的性子,必然是会不屑一顾的。”

“然而事关京营数万将士的赏赐,今上在看了奏章过后,必然也会下诏询问。”

“罗通既然都已经把奏章送到了御前,那么他送副本来兵部,便是代天子问诏。”

“若是我不上书自辩,污了我的名声事小,让京营有功将士不得封赏,那才是天大的祸事。”

“我朝好不容经过京师攻防一战而激发的血性,要是这样为之冷却,那于谦我才是万死不足以恕其罪。”

于勉无话可说,他只能拿了笔墨纸砚过来,坐在于谦身边磨墨。

于谦略微思索,便手提狼毫,在铺开的宣纸上龙飞凤舞起来。

“罗通所奏,言京师攻防一战中滥升官军者,有六万六千余,实在有失偏颇。”

“武清侯石亨缴功造册中,有一万九千八百八十人升一级,阵亡者三千一百一十八人升二级。”

“至于其他与战将士,只是赏赐以钱财、锦帛,并无官升一级之事。”

“更何况,无论晋升,还是赏赐者,其总数也并无六万之多。”

一气呵成的写完后,于谦抬手就将狼毫扔到洗笔盆里。

里面原本清澈的水面,顿时就有墨色层层渲染开去,将原本的清亮给染黑。

于谦看了看一旁摇曳的烛火,觉得自己也如同烛火般扑朔迷离。

“其实本堂早该料到,会有这一天到来的。”

“我如今手握京营调动之权,又是进位封为少保。无论在文官武将中,威名都是如日中天之时。”

“今上乃是我于谦扶持登上大位的,他这是担心我学那汉时霍光,再行废立之事。”

“他是不放心,所以才定要从外面找一个没根基的孤臣,前来京师来制衡于我。”

项文曜先是点头,然后又是摇头。

他这样举动,显得他又是同意于谦的话,又是有不同的地方。

“罗通本是文臣,又是精通军旅兵事,然后还有居庸关血战的大功。”

“想来今上重用罗通,除了他有着真才实学之外,当然也有制衡于公之意。”

“然而属下看来你是于公也不必过于介怀,”

“今上如此作为,只不过是那帝王心术之中,常用的平衡牵制之策罢了。”

“武清候石亨,在前次京师城下大战中左突右支。若论当时军功,石亨可是公认的天下第一。”

“饶是石亨如此丰功伟绩,不也是被今上找人回来制衡于他了吗?”

“老将杨洪,这不也是从宣府南下,回来京师提督京营了吗?”

其实项文曜还想到了一些事情。

于谦的这封自辩奏疏,纵然送上去了,只怕最终还是免不了朱祁钰的一通斥责。

这个罗通自从居庸关大捷以后,不但官职升得快,而且通晓军事之名也是渐为朝野所知。

如今罗通更是被召回京中,步入中枢重臣之列。只怕朱祁钰对罗通,今后是必然会有大用的。

然而这些话,项文曜是不会说出来的。

他在看到自己的上司于谦今日这般神伤,也不想再给他增添忧愁。

……

第二日一早上朝,罗通和于谦的奏章,就双双摆到了朱祁钰的御案之上。

朱祁钰此刻正拿着于谦的奏章看着,他的身旁是朱祁锐和大太监王诚。

“这个于谦也真是的,这满朝文武,哪一个没被人弹劾过?”

“罗通不过是出于防微杜渐的心里,希望辽东军的事情不至于发生在京营身上,所以才会上书提醒。”

“朕的于卿,若是未免太过于有些小家子气了!”

翻看完后,朱祁钰一边说着话,一边就把于谦的自辩书递给了他的三弟。

朱祁锐小步上前,双手毕恭毕敬的接过奏章,然后一目十行的看了起来。

“总督军务之官,宜选用文臣刚毅者充任。”

“微臣既无大才,又素来不知兵事。宜罢了臣少保总督之皇命,另选老成持重大臣,接替臣之事务。”

“如此,则臣只管兵部事务,也能捐躯尽瘁,以报国恩。”

于谦这是奏请朱祁钰,免了他总管军务职责,以及取消他少保的荣誉。

其实朱祁钰在看到这样两封针锋相对的奏疏,他心中是欢愉的。

因为朱祁钰确实觉得于谦权柄过重,也希望有人可以对他加以牵制。

毕竟没有哪个皇帝愿意看到,自己手下有一个能臣干吏,而且还是由他一人来掌控全部的京畿大军。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为了配合朱祁钰,朱祁锐虽然相信于谦对大明的忠诚,他也是不得不说出这样违心之言。

“臣弟以为,罗通所言在理。”

“毕竟京师攻防一战中,受封将士过多,无论是晋升后的俸禄待遇,还是大战过后的赏赐,都会增加朝廷负担。”

“而且要是有人冒领军功,还是会让真正有功之臣心生不满。”

朱祁锐看出他皇兄的制衡心思,所以先是说着他的图谋来说话。

“只是京师得以存留,也确实是将士用命的结果。”

“要是朝廷严加细查,只怕会寒了将士们拳拳杀敌报国之心。”

“所以若是真如同罗通所说的严加追查,也是不太可取。”

朱祁锐话锋一转,又表达了他不同意大动干戈的心思。

“事关重大、涉及者众,朝廷必须慎重处置。”

“臣弟还请皇兄,将于尚书和罗大人的奏章,发往六部九卿、六科十三道群臣同议。”

“公事,当有公论!”

朱祁锐其实不想趟这趟浑水,但是他也看出他皇兄有心扶持罗通起来。

为了保护自己,不被朱祁钰视为骑墙草,又为了不让群臣对自己不满。

所以朱祁锐才想着由群臣一起商议。

朱祁钰也是听出来了,这事很重大。

他只想看到于谦、罗通并立,又不愿意自己背负一个胡乱猜忌、刻薄寡恩的名声。

“就从了朕弟所言,将奏章誊抄给到六部九卿、六科十三道去。”

“朕也想看看,群臣是怎么认为的。”

朱祁钰这其实是打算用奏章去试一试水,看看群臣之中,有没有支持罗通。

要是有人支持罗通,便可以趁机打压于谦,自己扶持罗通上位。

……

就在当天下午,司礼监就将誊抄的罗通弹劾和于谦自辩的奏章,发往了京师各个重要衙门。

六部九卿、六科十三道,都是收到了这两份奏章。

于谦和罗通,都是天子面前炙手可热的亲近心腹之臣,都是能文能武之辈。

所以他们的奏章下发后,立刻就成了京师茶余饭后的讨论话题。

……

邺王府中,朱祁锐和他的左膀右臂,也在议论于谦和罗通之事。

“这个于谦,当真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自从京师一战过后,他已经是前后受到两次朝臣的弹劾了。”

“第一次是刘定之,第二次就是罗通。”

“刘定之是清流领袖,所以他的弹劾虽然文人雅士中传播得开,却是在民间流传不广。”

“露于庙堂,而未闻于江湖。”

发表长篇大论的,是邺王府长史何安居。

“我是个粗人,我只知道这罗通十分的不仗义。”

“于尚书对他有恩,然而他却是恩将仇报的反咬于尚书一口。”

“罗通如此为人,只怕他必定会被京师臣民所不齿!”

这一次说话的,是邺王府护卫统领孙继仁。

“我们武人,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

“我们只知道,战场上舍命搏杀,靠的就是同袍之情、兄弟之义。”

“这个罗通,简直就是无情无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