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五月,天子大赦天下,五井里中因为案比而被罚罪的人陆续回到了家里,劫后余生的他们顾不上庆祝,一刻也不敢停歇的忙着去地里补种粮食。
李家人如同往年一样,整个夏天都在忙着养蚕,直到八月中旬把最后一批蚕全部挪到了蚕蔟上才结束了日复一日的忙碌。
昏暗的西厢房内,刚忙完的一家人坐在芦苇席上听着“哗哗”的雨声不停的唉声叹息。
这场雨已经断断续续的下了三天,如果再继续下,眼看就能收回家的粮食势必要减产或者绝收。
觉得有些闷的李无疾跑到了门口处蹲下,从半敞着的门板后探出头看溅在地面上的水花。
虽然他还不明白秋收时的雨会带来什么后果,但也能从宋云珠她们这两天的话语里听出这不是场好雨。
正对着门口而坐的李安容回头看了一眼安静的望着屋外的李无疾,皱起眉头长叹一声讲:“你们也不用太过担心,咱们家还有一些余粮,即使少点收成,平日里省一点也是能熬过去的。就怕…就怕一直再下下去,会发水啊!毕竟,黄河之前的决口还没有堵上,万一在别的地方再决口…”
“安容,不会的。”心里烦躁不堪的宋云珠连忙打断了李安容的话,随后让大家都回去休息。
李安容和张沅共打着一把簦离开后,宋云珠也抱起李无疾打着簦往前院走,李安君紧跟在她们的后面。
待把堂屋的门关好后,准备领着李无疾去东夹间休息的宋云珠被李安君喊住:“嫂嫂,你是担心万一收成不好,等长兄回来后家里的粮食不够吗?如果真是这样,就让我早点跟陈显成亲吧,也能省下一个人的口粮补给无疾,他还小,哪里经的住饿。”
听后鼻子一酸的宋云珠松开了神情有些懵的李无疾,快步走过去搂住这个绞着手指的女孩的肩膀讲:“安君,我是有这个担心,但情况不一定会有这么糟糕,说不定到了明天雨就停了。”
“那要是不停呢?”李安君皱起眉头反问,她同李安容一样,都怕黄河会再决个口子,虽然她对十二年前的那次洪水没有什么印象,但之前也经常听人提起,从骨子里对黄河决口这个词有了恐惧。
宋云珠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又点了下李安君的额头回答:“雨不可能一直下,它总有一天会停的。凡事既要考虑它最糟糕的情况,但同时也要想开一些。你想想看,咱们家现在有百七十亩地,前两次卖蚕茧也得了五六千钱,再加上之前的三万多钱,怎么着都能养活咱们六个。你不要多想,虽然你跟陈显两情相悦,但你们的婚期定在了明年的九月,不是我迂腐,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愿意让你们提前成亲的,怕他的阿翁、阿母会对你有成见。现在谁也说不清会是什么情况,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忙了一天了,你去睡吧。”
说完以后,宋云珠拿过长案上的一盏油灯交给了李安君,然后推着她的后背往房门已经被推开了的西夹间走。
眼神中带着迷茫的李无疾乖乖的站在另一盏油灯旁等宋云珠回来,并捂上了耳朵不想再去听那令人心烦的雨声。
少倾,从西夹间出来的宋云珠在看到这一幕后,连忙跑过来拿开他的手柔声讲:“无疾,咱们也回去吧。”
“阿母,我可以跟你睡吗?”耳朵被摁红了的李无疾仰起头看着宋云珠问,一双明亮的眼睛中满是恳求。
不忍拒绝的宋云珠点头应了下来,随后拿起油灯牵着开心的李无疾往东夹间走。
下了一夜的雨在第二日的清晨停了片刻,两刻钟后又稀稀疏疏的下了起来。
听着“啪嗒”落下的雨滴声,心中更加烦躁的宋云珠想要把手中正在缝补的襦衣扔掉,但当她扬起手看到趴在一旁翻竹简的李无疾后,又忍着心中的火气把它轻轻放下,走到门槛前看向一片雾色茫茫的院子。
好在这场雨在傍晚时停了下来,趁着天色还有些亮光,宋云珠和李安君一起去了东里门的壕沟旁,见里面的水马上要溢出来。
不知藏在哪里的虾蟆在不停“呱呱”的叫着,比夏天时的蝉还要聒噪。
(注:虾蟆ma,西汉时青蛙和蟾蜍的总称。)
宋云珠看了眼漂在水面上的杂物,转身拉着李安君往回走着感慨:“这雨可不能再下了,不然就要发水了。要是再下的话,咱们就得提前把家里的那些粮食往高处抬,万一被水泡了,可就糟了。”
“是啊,可…”李安君的话还没说完,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
俩人忙往一旁走了两步把路让出,随后看到两个戴着蓑衣、披着斗笠的人影从她们面前飞速闪过。
觉得有些熟悉的李安君在琢磨一阵后,连忙对拉着自己继续往回走的宋云珠讲:“嫂嫂,我看着像李缓兄长和张家兄长,看他们这样子,应该是雨停之前就出去了。他们这么着急出去,是去宋河边了吗?”
“应该是吧,要是宋河的水溢了出来,宋河里跟榆树里那些地势低的地方是要被淹的。”宋云珠说着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不过宋万年家在的那一片地势相对较高,只要不是大的洪水,应该不会淹到。
事情果真如宋云珠说的那样,当天夜里,张福便带着人挨家挨户的通知:宋河的水已经溢了出来,在河水下去之前,任何人都不要再去河边割草、砍芦苇和采摘芦花。
聚在一起的四邻们七嘴八舌的谈论起河水什么时候能退下去,有人说需要五六天,还有人说最少要半个月。
当然,无论是谁说的,都是在不再下雨的前提下。如果真的再下,连五井里这片远离宋河的地方都会被淹。
在众人的祈祷下,雨没有再下,但收成肯定要比往年减少十分之三。
这种减产对宋云珠她们这种家里田地多的人家没有太大影响,但对于那些本身土地就少、人口又多的人家来讲无疑是灭顶之灾。
更何况,还有即将要交的田税和人头税。
不久后,在遥远的长安城,大司农颜异把一份关于山东大水的章疏在未央宫宣室呈给了天子。
(注:山东是指崤山以东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