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云行舟醒着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在灵药和丹丸的治疗下,他从开始的慢慢坐起来,到慢慢地下床,再到能拄着拐杖走几步。
辛莲在弥罗城某位炼器师那里定制了一把机关轮椅,方便云行舟行走。
这段时日,大家陆陆续续和他讲了当年发生的所有。
当说到琢玉尊者身死时,众人还是情不自禁地看向念七壬。
如今他体内的灵脉完好无损,绝不是之前那个虚浮缥缈的灵脉。
“宗门后山中,才是您真正的肉体?”
小筑的院子里,几人围坐在一起,桌上摆着的是水吟宗的玉盐酒。
云行舟问道。
念七壬轻抿一口,淡笑:“不错。”
倘若只是假死,怎瞒得了楼纪明?
只是众人也疑惑极了。
当年辛若瑜的灵脉是不治之症,逍遥道人为他上穷碧落下黄泉也没能找出彻底医治的法子。
如今他换了一具肉体,还得隐姓埋名,唯恐受到天道惩罚。
只是他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徒弟?
可他并不出手,反而是将一切交给辛莲。
为了辛莲?
可他如果以辛若瑜的身份继续活着,辛莲依旧会谨遵师命,下山寻人。
而且,那日如果不是辛莲拆穿,他也不会承认。
念七壬轻笑。
他抬头仰望夜空中的弯月,突然就想起来在落云台上,每晚看见的月亮都是又大又圆。
“我的灵脉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左右不过是这两年的事。”
辛莲手一紧,下意识抓住他的胳膊。
念七壬对她一笑,安抚地拍拍她的手。
“因灵脉不全,我常年闭关,只能眼睁睁看着你们身陷各地,我愧对你们所有人。”
辛莲垂眸。
云行舟眼中闪过一缕悲伤,欲言又止。
何天衡也垂眸不语。
“灵脉不全?师……咳!绝对不是这么简单,您是不还有什么瞒着我们?”
槐安眼眸波动起伏,盯着念七壬道。
她脑中飞快思索着自己知道的所有。
“师祖的法子虽然不能完全治好您的灵脉,但只要您体内的灵力波动不超出一定程度,短时间内也不会有问题。”
“我听说,这千年来,您很少出宗门,这可不像您。”
“但我也知道,你绝不会忌惮楼纪明。”
“那么,一定是有别的什么东西困住了您!”
槐安洞若观火,沉声道:“我们几人都在生死中走了一遭,什么都不怕!您为没有看顾好我们而自责,我们也因为没能守在您身边而伤心。事已如此,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槐安突然想起多年前,似乎是何天衡刚出事后不久,云行舟有一段时日特别忙,几乎常常看不到人影。
可哪怕是宗门公务再多的时候,他也会每日回落云台坐坐。
槐安又转向云行舟,似笑非笑。
“师兄,你也知道是不是?”
云行舟沉默着。
华彩灯与姜书瑞的视线也不对劲起来。
槐安再盯着何天衡。
“哼!你也知道!”
姜书瑞哇了一声,扑到何天衡身上打他。
“怎么三师兄你也知道?你为什么都不说!快点说!”
“还有!你都这么厉害了,还怕什么?快说快说!”
姜书瑞不停地拍打何天衡。
何天衡抓住他的双手,瞪了他一眼。
姜书瑞眼眶一红,喃喃道:“我已经没几年可活了,你们还要瞒着我……”
他这话说得很重,惊得众人心中一抖。
姜梓婷绕着他转。
何天衡抬手打他嘴巴,落下却是轻如鸿毛。
“呸!臭小子胡说什么呢!成心搁这气我是不是!”
“再敢胡说,我把你的牙齿都拔掉!”
何天衡恶狠狠地把他按在身边坐下,然后无奈地看向念七壬。
“您说吧。”
“总之我们如今都在一起,马上也会接小六回来,还有什么是不能说开的呢?”
发现大家都看着自己,姜书瑞冲所有人嘿嘿一笑。
“是我错了!是我胡说!师兄师姐不要生气!”
他拍了拍姜梓婷。
“梓婷不生哥哥气!”
又偷偷摸了下右侧辛莲的手,嘿嘿笑:“师妹也不生气。”
辛莲拿起桌上的一块糕点递给他,姜书瑞高高兴兴就着她的手吃下了。
念七壬朝槐安眨眼一笑。
“小安,被你发现了呀!”
然后他微叹一声,眸中似乎浮现了久远的回忆。
“只是灵脉不全,确实并不足以将我困在落云台。”
念七壬抬指在虚空中勾画。
“真正的原因,其实是这颗魔种。”
魔种!!!
众人大惊失色!
连一直安静待在一旁的花非也皱眉看过来。
念七壬的指间,出现了一枚黑色的,比拇指还小一点的菱形晶石。
它美丽,庄重,却也危险阴邪。
魔种,传闻为魔族至阴至邪之物,乃是十分精纯的魔气中,方可凝结出魔种。但魔族的长久历史中,也不过只孕育了三颗魔种,最近的一颗,还得追溯到几万年之前。魔种,并非任意魔族能培育出,它的创造者,往往是万年难得一见的魔族强者。魔种,在魔族之手,能增强魔族的力量。倘若将它种在人族或妖族身上,便能将其引诱入魔,为己所用。
“魔种?!”槐安惊得站起,死死盯着那枚黑色晶石,“人界怎么会有魔种?是谁的?魔尊少翎?为何魔界一点风声都没有!”
“又是谁给您种下的?是楼纪明吗?他是不是早就同魔族勾结?还是他本就是魔族?!”
不是她,众人心中也冒出了许多问题。
云行舟将她拉着坐下。
“小安,你问这么多问题,让我们怎么回答。坐下,我们慢慢说。”
念七壬也安慰性地看着大家,将一切娓娓道来。
琢玉尊者辛若瑜灵脉不全,是他出生时就被诊断出来的。这件事并不是秘密,几乎每个见过他的人都能看穿。而在辛若瑜扬名天下时,这件事更是从北泽传到南华,再从西海传到东门。
即便如此,这天下还是任辛若瑜逍遥自由,不仅因为他的师尊修为高深,不仅因为辛若瑜自己天纵奇才,也因为区区灵脉确实困不住他。
辛若瑜活了许多许多年,送走了师门中一个又一个疼爱他的长辈,最后送走了逍遥道人。
有那么一段时日,辛若瑜是很孤单的。这世上所有的东西,于他都是池中鱼,易如反掌。只有死亡,是遥不可及的。
他很早以前就明白,自己一直在等一个人。
这似乎是他来到世上的原因。
于是,没能等到那个人,连死亡,都是奢侈。
可他在外游走多年,始终没能见到那个人。
逍遥道人离去后,流相门中剩下的老一辈都开始闭关,熟悉的人不再,年轻一辈上台。辛若瑜不爱处理公务,恰逢他灵脉不稳,索性把掌教之位传给云行舟。
他常常出门游玩,一人一酒自在悠闲。
后来陆续遇见槐安、何天衡、华彩灯以及姜书瑞,虽然都不是他要等的那个人,但师徒缘分是注定的,于是辛若瑜自然将他们收入门下。
随着时间的流逝,灵脉越来越不稳定。
他常常陷入沉睡。
某一日,他从混沌中醒来,体内就已被种下了魔种。
落云台结界颇多,即便他虚弱时,周身也有法宝护持,究竟是如何被钻了空子,他亦百思不得其解。
不想让徒弟们担忧,所以他没告诉所有人。
魔种日日侵扰他的心神,干扰他体内的灵力游动,让他闭关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时常像普通人一样无力。
何天衡因祸妖之乱出事时,他正是虚弱时。待一切已成定局时,辛若瑜意识到绝不能再这样下去。他将此事告诉云行舟,不是想多一个人救他,只是希望云行舟作为大师兄,能多提防暗处之人,保护好师妹师弟。
也正因此,在何天衡要离开时,辛若瑜没有阻拦。比起流相门,何家更安全。
可命运,从来不由人算定。
此后,因元昌城被灭一事,云行舟前去查探。
彼时,他知道楼纪明心术不正,也知暗处或有魔族卧底,但他自信自己能早日归来,也相信槐安能保护好大家,却也没料到背后之人早已发现自己的游洲身份。
说到这里,云行舟长长一叹。
“我年轻时游历大陆,曾化名游洲。那时我年轻气盛,杀性很大,出手就要见血,见血必封喉。琢玉尊者不能有这样的弟子,所以我小心捂着身份,唯恐被人发现。”
“那您也没发现吗?”姜书瑞插了一嘴问念七壬。
念七壬笑看着云行舟,不语。
濯枝雨剑灵出现,飘到云行舟身边,静静看着他。
云行舟对上念七壬的视线,也笑了。
“我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可现在发现,或许您一开始就知道。”
念七壬淡笑:“当时大陆有一则传闻,身穿黑衣的剑客,常出没在黑夜中,斩妖除魔,仗剑不平,是百姓心中的大英雄。”
云行舟是流相门的朗朗明月,游洲是不知来路的江湖剑客。
一个是大宗门的云中白鹤,一个是出身草芥的无名枭雄。
天上月,地下草。
光与暗,皆是他。
身份不同,但那颗济世为民的心,从未改变。
念七壬有些自傲。
“阿舟,不论你是云行舟,还是游洲,我都引以为傲。”
云行舟放在膝盖上的手情不自禁地握起,他看着念七壬那双盛着笑意的眼眸,心中的不安瞬间消散。
“所以师兄才一直不拿剑吗?我还以为师兄不擅剑道呢!”姜书瑞撇撇嘴。
众人一时蓦然。
说到剑,说到游洲,大家都沉默了。
这是云行舟最大的伤口。
云行舟微微偏头,看向剑灵。
念七壬在他身上下了法术,他能借着他的灵力看清楚一切。
在他眼中,一位身穿青衫的青年静静屹立,它眉目如画,眼眸淡淡,瞳仁泛着淡淡的青色,周身气质冷淡,似乎一下秒就会化云而去。
云行舟微笑:“濯枝,别来无恙。”
剑灵飘过来,它俯下身,一缕发丝落到云行舟身上,雪白的手轻轻触上了他的脸颊。
“游洲……”
剑灵轻轻呢喃着,破碎的记忆在脑中横冲直撞,令它蹙眉不止。
“当年你还只是生出了灵识,尚未化成人形。如今见你这般,濯枝,我很开心。”
纵使记忆不再,可心中的情绪不会作假。
剑灵眼圈渐红,轻轻矮下身,靠在云行舟腿上,闭上了含着水雾的眼睛。
云行舟摸了摸剑灵的头,缓缓道:“七岁那年,师祖问我对何种武器感兴趣,我不想像其他人一样每天天不亮就要去练剑,于是说我喜欢法术。”
所以此后世人只知,流相门的云掌教是个天赋极高的法修。
化名游洲时,名剑濯枝雨突然落到他身边,云行舟本着白给的剑不要白不要的道理,用这把天上掉下的剑杀了无数作恶的人。
后来,他遇见了段熙,两人一见如故,结为好友。
除逍遥道人和辛若瑜,再没有任何人知道,云行舟是天生的剑修,他拥有一副令无数剑修垂涎不已的剑骨。
所以,云行舟一开始也不明白,不过是跟段熙回了剑宗,不过是见了岳承义几面,岳承义如何就发现了自己的剑骨呢?
甚至还知道他的真正身份。
了解他的行踪,所以一早就在元昌城中设下埋伏。
云行舟满怀希望地离开宗门,他自以为调查了白蒲身死的真相,加上祸妖一事中楼纪明的所作所为,就算不能拆穿楼纪明的真面目,至少也能让他当不了宗主。
那就还有徐徐图之的机会。
可他再也没能回来。
云行舟满怀自责。
“究其原因,其实是我自大自负。如果我没有离开,小安不会被骗,小五也不会孤立无援,大家都不会变成这副模样。”
槐安猛灌一口酒酿。
“不,师兄,即便你在,我也是要赴约的。”
槐安不擅喝酒,只不过一口,似让她有了些醉意。
眼前人影重重,便慢慢化作一位眉眼含愁的单薄女子。她身着长裙,盈盈泪眼婆娑,似含着万千柔情,红唇微动,如泣如诉。
槐安看着她,口中喃喃。
“我的母亲,名叫青婉,因家道中落,不得不卖身闻香阁。阁中的教习夫人发现母亲的歌喉不错,将她养出了一把好嗓子。”
“闻香阁是东门有名的消遣之地,阁中客人众多,不乏各种脾气古怪之人。母亲既已卖身闻香阁,诸多事便身不由己。”
长裙女子张口,熟悉的歌声幽幽回荡,令槐安想起往昔那些不堪岁月。
“她被人纠缠,欲以死谢罪时,秦章出现了。”
长裙女子身边出现一位男子,五官俊朗,眼中含笑。
女子转头去看他,他便柔柔一笑,惊羞了女子。
“秦章英雄救美,还温柔细语地安慰了母亲。母亲那时在阁中已有三年,早已见惯了人情世故,并不以为奇。”
“可自那以后,秦章却常来阁中,每次来,都只见母亲一人。”
“母亲擅歌,秦章擅琴,两人常常同奏一曲。日久生情,母亲……也不禁动心了。”
身着舞衣点红妆的女子在台上翩翩起舞,旋转间,她看见台下弹琴的男子,正含情脉脉凝望着自己,不禁羞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