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耀宗话里行间,透着凌厉之气:
“臣闻栖霞有铜像巍然,高逾丈许,一观便知,竟是楚王殿下形貌。
广智侯以封地之便,擅立王像,僭越礼制,罔顾礼法,逾越本分!”
殿内一片死寂。
许多大臣心中微微诧异,竟然还有这么一出?
朱元璋把玩着腰间玉带,目光在陆知白与童耀宗之间游移。
朱元璋笑了一笑,缓缓开口:“这铜像之事,作何解释啊?”
陆知白从容出列,应对道:
“回陛下,这件事,倒是说来话长。
当年楚王殿下在栖霞学习,以身作则,深入田间地头,以亲王之尊,竟无半点骄奢之气,与民同苦同乐……”
他看向童耀宗,笑道:
“楚王殿下在栖霞,扒过番薯,种过水稻,还养过牛,挖过水渠……
有许多百姓看到一位皇子居然亲自耕种,惊讶不已,无比感动。
后来楚王到武昌就藩去了,大家十分想念他,于是自发的为楚王立像,命名为‘楚王亲耕像’,歌颂他在此地与民同苦、重视农桑的精神……”
童耀宗冷笑:“巧言令色!楚王乃陛下亲子,岂能由尔等臣下随意塑像?此乃大不敬,违背礼制!”
朱元璋凝眸回想。
片刻后,他露出一丝笑容,不紧不慢的说:
“咱记得前两年,老六在栖霞,主要是在折腾地雷和水雷。
没想到这孩子,在农事上,竟也有如此造诣,真是难得啊。
咱听闻,有的纨绔,居然连葱和麦子都分不清……”
朱元璋手抚长须,竟露出了一丝笑容。
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一些文臣面面相觑。
什么事情,一旦沾扯上民心所向,就很难说了。
这个弹劾,显而易见,是童耀宗输了。
殿内气氛微妙。
童耀宗额头微微见汗,仍强辩道:
“即便如此,铜像高有一丈,已逾臣子之礼!我朝礼法森严,岂容胡来?”
他略作思索,又追击道:
“更何况,朝廷缺铜,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一年所铸铜钱,仅仅几万枚,不得不发行宝钞……
广智侯身为工部侍郎,又在户部任过职,自当清楚,却还这般,擅用铜材……”
“陛下,”陆知白忽然拱手,“臣请旨拆除铜像,以全礼制。楚王的英姿,自然会永存在栖霞百姓心中;
而这铜料,也可以熔铸为两面铜镜,放置午门两侧,好让满朝文武,每日正正衣冠,照照良心……”
朱元璋沉默几息之后,忽然笑了:
“罢了。楚王一颗济世劝农之心,岂是区区一块铜料所值的?”
他手指轻扣龙椅扶手,又说:
“咱颁个旨。这铜像,就立在那里吧。”
一道圣旨,就可以让铜像的身份转正,不再有礼法的约束。
实际上,这铜像,有点民心,但不多……
主要是陆知白与朱桢的pY交易~
陆知白为朱桢立像,满足他的臭美之心。
朱桢则帮忙在武昌到长沙一带联络商贾,组建粮行,平抑粮价。
以后,可以从湖广运粮到栖霞乃至江南。
“湖广熟,天下足。”这是明朝中期以后才形成的谚语。
一开始说的是苏州、湖州。后来这边手工商业兴起,商品粮出口地,就渐渐转移到了湖南一带。
比起物价高昂的江南,湖广的米哪怕要走水路,依然要便宜些……
童耀宗对朱元璋拱手,默默退回列队中。
这时,又是一个御史刘敏宗,接续出列:
“陛下,臣亦有本奏!一样弹劾广智侯!”
他声音洪亮:
“陛下请看,臣找到了广智侯所书的一份手稿,竟有一句诗是——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此语,实在是令人骇然,大逆不道至极!这是反诗,是反诗啊!”
殿内百官听了,顿时哗然,面色也都有几分惊异。
一些人用愕然的目光望着陆知白,心中充满佩服。
此子当真是胆大包天啊,连这种诗都敢写?
朱元璋眼睛微眯说:
“拿过来,咱看看!”
刘敏宗从袖中取出一张皱巴巴的草稿纸,宦官呈递上去。
朱元璋,低头品诗。
文武百官,则是睁大双眼,或皱着眉头,相互间以目作谈,心思全都写在脸上了。
朱元璋却是开口赞道:
“好诗,好诗啊!乍一看平平无奇。
仔细咂摸,便觉得意境开阔……”
说着念了起来:
“为有牺牲多壮志,
敢教日月换新天。
喜看稻菽千重浪,
遍地英雄下夕烟……”
众大臣凝神细听,品读了一会儿。
朱元璋道:
“驸马,你自己来解读一番。”
陆知白虽在想这稿纸是如何泄露的,却不慌不忙地解释道:
“陛下,这首小诗说的是:
有很多将士牺牲,更加激起了其他人的壮志。
大家勇敢无畏,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一扫胡风之污浊,换成了大明的新天。”
“如今,大片成熟的庄稼随风起伏,黄昏的炊烟中,遍地的农民如英雄般下工了……”
朱元璋手抚胡须,呵呵一笑说:
“这诗是写咱们的,倒也贴切,胸有乾坤,还能劝农桑,那可大大的好。
但倘若……被人断章取义,宣扬出去,可就大大的不好了。”
他收敛了笑容,不怒自威,说:
“往后,任何地方不得流传此诗。
若是有人议论,抄写,传诵,必定是你们中的某个传出去的!”
群臣纷纷低头,拱手称是。
又等了一阵子,也没听到对陆知白的处罚。
许多人心中,仍然是感到震惊。
换一个人写这诗看看,不说解释了,早就被撕成八瓣了吧……
接连处理了两次弹劾,朱元璋却不再言语,仍然叩击着龙椅的扶手,陷入思索。
先前的简旭却是再度出列,说:
“臣深思之后,认为保险与国债之法,弊大于利,如今竟成了郭桓等人,谋取私利的手段!
在民间多地也有谣言,说朝廷巧立名目,盘剥百姓。这两法,刚刚开始就已如此,长此以往,实在是不可想象啊……”
一时间,倒也有几道附和之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