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繁华京中虚妄者(京荼)
“夫人,那位红衣人又来鬼蜮了。”
云缦轻纱,珠帘玉幕。一支墨绿色金漆烟杆被轻轻捏于手中,垂下的流苏轻曳,顺着往后一瞧,便见一位妆容极浓的美艳女子懒懒地倚在榻上。
京荼夫人听见侍女捡珠的话,低眸衔住烟杆,一番吞云吐雾之后,烟草清香散开,听得她缓声道:“来便来了,未入虚妄界,同老身有什么干系?”
捡珠道:“鬼君求见,欲请您一助。”
京荼夫人轻点烟杆:“不见。轰出去。”
捡珠得了话,便低首退了出去。
京荼夫人在捡珠走后再默了片刻,坐起身来,将视线落到那珠帘上,似是在瞧,又好似没有。
半晌,才听她低喃一句:
“来便来了,让他出出气也好,倒也为难他煎熬如此多年。”
……
荣泱国皇室的前身,是前朝大雍国。
光阴逾百年,连李家人自己也忘记了自己曾有先辈为帝为王,只知后来身在繁华中,金块珠砾,浸于锦绣之中。
大雍国曾有京荼长公主,其名李景。
后来大雍国破,李景被掳走,凌辱而亡。
李景死后,其魂灵不甘步入轮回,亦不 做涂生池恶鬼,便在天地之间挣脱束缚,僻出一处虚妄界。
她要活,而天道命运中书写她本该亡。
于是囚咒加身,烟杆炼化铸她魂,世人不再闻李景此名,唯有恶鬼市当中人人都要尊称上一句的“京荼夫人”。
京荼夫人以烟杆点渡世间不容之魂,原是不再打算掺和世事。
直到天道谴令,找上她。
——它要她去尘世中等一异世魂。
京荼闻言懒倚榻上,她抹着极浓的妆,口脂艳红,几息将云雾吐出,眼皮也不抬:“怎么,你又要去将谁揉捏,祸害至死?”
京荼从不信命这一类东西,她只觉为天为道,处处荒唐。
然而身上所缚囚咒钉入骨髓的痛,她在冷汗中抬眼,反倒是轻轻一笑,将烟杆轻转,点去疼痛。
天道让京荼去等一个异世魂,京荼后来才知晓它是要以一人换苍生。
京荼去到徽阳城中,在街头捡了个流落的女童,取名捡珠,再设云汀楼,纳无处可去的女子。
她在徽阳城中等,不知所要等的人是谁,只知城中有故亲——昭王府一家。
捡珠性子闹腾,有时总会问:“夫人,你来自何处?”
王妃性子喜闹,有时亦会问:“阿景,你来自何处?”
她没有来处。
京荼将她们搪塞过去,眯起眼看看天,在昭王世子十五岁那年将那被天道所觊觎的人等来了。
那是位年岁不大的小姑娘,还是个孩子。
那孩子的性子极为讨喜,明媚大方,勇敢热情,京荼瞧着她,瞧见所谓命运的险恶用心。
它要破除后世的一个死局,局中人不能死,它便拉进来一个局外人。
它在借着她想活的契机,将她拉进这个局。
它在贪图能对它起威胁的剑骨。
所以顾伶必须要死。
王妃向京荼讨顾伶去给离世子当伴读时,京荼隐隐地从其中窥见什么,出言提点了顾伶一二句。当中意思昭然着让顾伶不要淌这趟浑水,京荼知道她能听明白,但她仍旧是去了。
后来东莱人奉皇命而来,京荼站于云汀楼上,低眸看见一片血光。
天道谴令无声而至,让她去取剑骨。
“未入道而先成其剑意者,化其骨,越千百人之前列……”京荼念出这一句, 红唇轻轻地咬住烟杆,声音随着那攀升的血仇而渐高,“你也惧她的优秀,惧她后来会成为第一个反抗你的人。”
天际掠来一道残影,苍山山主毫无预兆地到来。
京荼挑眉轻笑:“我不惧你,亦不信你,偏要与她一同争一争这命。”
身上落着的囚咒如同要碾碎她的骨头一般寸寸的疼,京荼将手搭于栏上,不惧这份痛,只觉快意。
——直到她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唤,回头去瞧,看见捡珠肤上裂开血痕,被天道杀死于眼前。
“……”
京茶捏住烟杆一寸,将楼中生人送于外,再虚虚一点,云汀楼轰然崩塌。
后来京荼被彻底困于虚妄界,何处都去不得
京荼捡回了捡珠的魂灵,细心养着,待捡珠醒来时,生人气息尽去,灵智全无,只余刻板的鬼气。
京荼望了捡珠许久,最后只 轻挥几下烟杆,让她下去了。
她听闻外头新起一位大能修士,铜钱 缠身,红衣肃肃。
她听闻外头苍山有位天眷散修,天生剑骨,青衫曳曳。
她于云听楼中笑笑,看举世繁华在顷刻间覆灭,锦绣成灰。
而她做主虚妄间,只渡天地不容者。
……
顾怜来恶鬼市时,京荼只觉她这恶鬼市要被某位诡仙砸了。
“……”京荼捏着烟杆,盯着眼前的青衫姑娘好半晌,才道:“你这是要将你家那位招来,砸了老身这恶鬼市?”
京荼为魂逾千年,自是看得出来此时这姑娘神魂尚未恢复。
顾怜眨眨眼,走上前去挽京荼的胳膊,一面拉着人往云听楼里走一面道:“哎呀夫人您放心,我的身体现在没什么大问题了……您放心,放心,刻不求要是真的来了,有我拦着他也不敢动手……”
京荼侧头:“所以你来做什么?”
“来道谢,”顾怜诚恳道。
京荼抬了抬眉。
“多的我就不说了,觉得您也不需要。”顾怜说着把手伸进袖中掏了掏,然后递出去一颗珠子:“呐。”
京荼垂眸看,那颗珠子中纳着灵息,隐有金光流动。
京荼的动作微顿,隐约猜到这是什么。
顾怜道:“捡珠姐姐的灵智。”
京荼在徽阳城中的反抗举动惹恼了天道,它不杀京荼,却扣留了捡珠的灵智。刻不求携白苍杀上上界时,一道夺了回来
京荼伸手,珠子便悬浮于她的掌心之上。
还没等京茶说话,顾怜就伸手,抱住了她。
京荼怔了怔。
“夫人,谢谢您。”顾怜温声道:“这些年来辛苦了。”
“……”
京荼静默了许久,才用烟杆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顾怜的头。
“还不快松开,”京荼没好气道,“老身一把年纪了,不与你煽情。”
顾怜眨眨眼。
京荼同她对视片刻,终是忍不住一笑。
“你这丫头,”京茶道,“倒是让人又怜又爱。”
顾怜也跟着笑,骄傲道:“谁让我的名字里边都带有一个怜字。”
顾怜顾怜,不必是顾影自怜。
她怜她自己,天经地义。
而世人怜不怜她……
爱怜不怜。
京荼瞧见她眸中的生机笑意,只道这才是繁华。
虚妄,而不虚妄也。
——
2.救人之道(初莞)
初莞醒来的时候,就在自己的那间木屋中。
刚醒来时初莞还没有反应过来什么,直到门被推开“吱呀”一声,走进来一个人,他将视线落到他的身上,晕过去之前的记忆才猝然回笼。
初莞闻见了很重的血腥味,他坐起身来,看向余策疾。
余策疾面色苍白,衣衫虽是换过了但还是难掩的血腥味。他见初莞醒了,就停在原地和他对视着,像是在这沉默当中等待着什么。
好半晌,才听见初莞问他:“你去做了什么?”
余策疾沉默。
“余策疾,”初莞下了床,盯着余策疾,又再问了一遍,“你去做了什么?”
“我……”像是心虚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余策疾别开了目光,在开口前停了又停,“初莞,此事跟你没有关系,我只是……”
余策疾的话没有说完便被初莞冲过来 狠推他一把:“让开!你以为你是谁能替我做决定——滚开!”
余策疾扯到伤口面色又白几分,往旁边踉跄几步后再抬头时,初莞已经冲出院外。
初莞隐约知道不对劲。
初莞在看见余策疾向他施下那什么狗屁术法时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但是。
但是——
初莞跑到了街上,原本热闹的街市上了无人烟,他近乎茫然地四下张望,心如鼓击一般地撞击着胸膛,他往王府那边跑去。
初莞知道余策疾不对劲,他肯定是去做了什么,但是——
初莞的脚步猝然停于王府前,久久地未再挪动一步
那淌于地面赤红凝固的血,横陈的尸体,全都映入了初莞的眸中。
过了许久,初莞才有几分踉跄地往前迈了一步。
“不,不是……”
不应该的。
不应该是这样的。
初莞走进王府,看见的都是极为熟悉的面孔。那些家奴他都认识,他每回来找李顾生时他们都会笑着同他问好,他还看见了王爷和王妃,分明上次他来时,他们还拿他不娶妻这件事情打趣他……
不是。
不是这样的。
“我,我……”初莞望着周围的尸体,手足无措地茫然了许久,最后他从这片红中记起来什么,“柿子,柿子……顾生,顾生呢?”
他一面自言自语着一面在院子里寻找起来,前厅,后院,柴房……那些他全部都找了,但是他就是没有找到李顾生,只能确定王府上下一百一个多口人, 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忽然前院传来交谈的声音,初莞跟跄着起身,看见三四个衣着统一的人背上背着剑,正一面把府内的尸体往外抬一面说着什么,神情是极为轻蔑的。
“等等、你们——”
身后忽然伸来一只手将他的口捂住往后拽去,初莞下意识地挣扎,耳旁便是余策疾的声音:“初莞,别动。”
“……”
“……哎,你说师父特意带我们来这里解决掉这一堆寻常人,是不是有些过于杀鸡用牛刀了?”
“那能怎么着?那皇帝非得师父表忠心,展能力,又恰巧听说这昭王与镇北军来往密切,恐会谋反,便让师父来了。”
“啧,麻烦。”
“行了,别抱怨了,赶紧把他们都丢到乱葬岗里,臭死了……”
“……”
“初莞,”余策疾低声说,“别出去,他们也会杀了你的。”
“……”
“对了,大师兄他人呢?怎么又不见了?”
“不知道啊,听说好像在城门那儿被一个姑娘伤了,嘁,没用,修行那么多年,还能被一个姑娘伤到……”
“那姑娘还是有点本事的,能把那世子救走,哈,可惜死了。”
“大师兄到底在哪儿?”
“不知道,听说他护了一个医师……”
“……”
初莞渐渐地就不动了,余策疾感觉到手 指手背上滚落下来什么温热的液体,他似被烫到了一般下意识地想要收回手,但最后还是忍住了。他低声说:“初莞……对不起。”
没有用。
这一句话屁用都没有。
外面那几个东莱弟子的话如同刀一般,字字句句地往初莞的心头扎,仿佛要下血淋淋的一块肉来。不知道过了多久,风将他的眼睛吹得干涩生疼,那几个东莱弟子才离去,余策疾才放开他。
余策疾放开初莞后还来不及说上一句话,便先被初莞卯足了劲狠狠地给了他一拳!
余策疾身形晃了晃,尚未站稳,初莞便又是一拳下来了。
“——余策疾!”初莞怒吼,才止住的眼泪又伴着那几声怒吼再度夺眶而出,他发了狠像想要余策疾的命一般动手,“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最后余策疾吐出几口血来,被初莞攥住衣襟狠狠地摁到地上,揪着他的衣领赤红着双目质问:“你怎么敢对他们下手?!那是李端,那是我的阿弟和妹妹——你怎么敢杀了他们?!”
“是我救了你的这条命,你怎么敢对我的家人下手?!”
“你……”初莞忽然哽咽几声,狠咬住后槽牙,“你怎么能……替我做选择?你凭什么……你们……凭什么定夺他们的性命……?”
他情绪失控,余策疾动了动唇:“我……师命难违,初莞,对不起。”
初莞讥讽地笑了一声,慢慢地松开了他:“去你妈的师命难违。”
“余策疾, 你恩将仇报,禽兽不如,我就不应当救你。”
他说着余光瞥见一旁躺在地上泛着寒光的剑,冲过去抓起来后便朝余策疾的心口刺去!
余策疾没有挣扎,闭上眼睛,然而预想中的疼痛炸开,却不是在心口——而是在肩膀。
“……”
睁开眼,他看见初莞握着剑的手在狠狠地抖着。
他做不到杀人。
初莞自幼时起学的便是那救人之道,纵使从前再如何离经叛道,也从未做出过伤害他人性命之事。
是以现在初莞心中疯了一般想要杀了余策疾,连剑都在手中,他却仍是在动手时忍不住偏了几分,可恨地发现自己压根做不到杀人。
何其可恨,何其荒唐。
“我……”初莞松开握剑的手后往后退了几步,最后掩面恸哭,“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说了许多的“对不起”,不知道是在对谁说,但字字悔恨。
他真的不想这样的,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局面。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
他……
对不起所有人。
.
后来初莞去了破庙中见了李顾生,在李顾生动手时,他半点反抗也没有。
在李顾生说出那一句“我做不到不恨你时”,初莞知道曾经那个似明月,似清风又没心没肺的少年郎,从此与他隔着血海深仇了。
破镜便是破镜,从来就没有重圆的道理。
回去时初莞走出几步,忽然喉间一腥,呛出一口血来。
“莞大哥!”宁由连忙上前来扶他。
初莞抹去唇边的血,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他抬头看了看天,胸膛闷痛,连云天的光都刺得他难受极了。
他的心头一片空茫。
他修的……
分明是救人之道啊。
——
3.算天者,时命也(欲止)
欲止是被山主捡回苍山的。
虽说欲止也不知道山主他老人家到底是哪儿来的爱好那么喜欢捡孩子,但是他记得那年风雪很大,路有冻死骨。他哆哆嗦嗦地摆弄着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树枝和石头,看出什么后再一抬头,就和山主对上了眼。
山主故作高深:“我是——”
欲止打断他的话:“苍山山主。”
山主:“?”
山主:“我是来——”
欲止再次打断他的话:“捡我回苍山。”
山主:“?”
山主:“你的名字—_”
欲止:“我现在叫狗剩儿,你待会儿就要给我取名欲止了。”
山主:“……”
山主觑了他好几眼,视线落在他跟前的树枝和石头上,见其摆放似乎大有玄妙,便试探性地问:“你是用这玩意算出来的不?”
“不知道,”欲止回答,“我快被冻死了。”说着他伸手朝前一趴,揪住了山主的靴子,口中痛呼:“老头,还不快救我——”
然后他把头一低,埋进雪里,被冻晕了。
山主:“……”
什么老头?分明他特意施了冻龄术,看上去不过而立之年!
于是借着这般初遇,山主把欲止捡回了苍山。
那时欲止的年岁不过十三四,街头行乞多年让他练就了那极厚的脸皮。他原以为自己已经世间无敌, 岂料见着山主后才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山主修行,修为封顶当时才冒了个苗头的修仙道,欲止看他活得悠闲且不要脸,心生艳羡,便要跟着他一起修行。
山主摸摸并不存在的胡子上下将他端详一番,提出了前提条件——不准再卜卦推演天命。
欲止那时哪知老头说的是什么破玩意儿,当即便点头同意了。
然后他跟着老头修剑道,剑道废了;跟着老头修阵道,阵道垮了;跟着老头修术道,术道飘了;跟着老头修符道,符道炸了……
老头一脸牙疼地去问欲止:“狗剩儿,你有没有想过是你自己的问题?”
“想过,”欲止若有所思,“我寻思着我应当是个天才,因而你教不会我。”
老头:“……”
老头抬手就掴了他一掌:“臭不要脸!”
欲止抬手就跟他击了个掌。
老头彻底不想搭理他了。
欲止此人似乎与修道绝缘,修啥废啥,最后生生给自己熬成了个一事无成的散修。他倒也乐得清闲,一身行侠打扮,腰间系酒壶,左右闲逛,各自得自乐。
不过一个人总归会有些无趣,欲止想去寻老头玩,但老头日日行无影,去无踪,压根让他捉不着尾巴。他便一人喝酒,望望天,望望地,偶尔下山去听些闲话。
比如哪哪起了战,哪哪亲王被诛满门,再比如老头不知道从哪儿捡了个丫头回来。
嗯,老头还是那么喜欢捡小孩——
嗯?!
欲止的酒顿时醒了,喜出望外地回苍山去了。
老头捡回来的姑娘一身的伤,看上去奄奄一息,实际上也是奄奄一息,活不了的模样。
欲止凑过去看了一眼,随后牙疼地“嘶”了一声:“伤那么重啊?老头你上哪儿捡的?怎么那么遭罪?”
“一边去,”老头踹他,“碍着我了。”
欲止往旁边溜,回头看见那个丫头额上的红纹时,指尖一动,眼前忽然闪过一个天千天雷劈落的场景,他怔了一下。
欲止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老头掴了一下。
老头说:“不许算啊。”
欲止碰碰鼻尖,反驳一句:“我才没算。”
老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老头捡回来的那姑娘从哪儿来的欲止不知道,只知道老头给她取名诉桑,认作义女,百般纵容疼爱着。
那姑娘忘却前尘,于苍山重活。
那姑娘……
力拔山兮气盖世。
诉桑是天生的修道之材。
诉桑喜欢喝酒,不论小酌与大醉——好吧,这姑娘压根就喝不醉。每每欲止找她喝酒,到最后脚边全是空了的洒坛,他在朦胧醉意中抬眼,看见她支着下巴,眉间轻轻的笑。
“欲止。”诉桑唤他。
欲止一听就没有好事,把脸埋进臂弯里:“老头不让我算天。”
诉桑若有所思:“你看得见别人,能看见自己吗?”
欲止醉得狠,尚不能思考诉桑此话背后藏着什么意思,他对只郁结地说着胡话:“看不到。能看到的话就不会让你日日偷我酒了。”
诉桑便笑,笑他不知变通,回回只藏那几个地方。
欲止没说话,只偏头看她。
月落在她身上披满银辉,不似那般沉苛身。
后来欲止想,诉桑那夜问他的那个问题,大抵是在警醒他。
因修仙修道仅是新兴之道,当中修仙者并不多,对诸多修仙的概念也所识不全, 所以欲止从不知晓自己有所谓吞灵之相。只知道头一回挨诉桑的揍是用的灵力,他没感觉,便取笑她,然后被她以武力打得追悔莫及。
欲止修其他道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废材,却有着极高的算天质资质,而老头从不让他算卦,他便不算。
但他纵使不算,也总能看见未知之事。
许许多多,当中以诉桑的前尘与死亡为他心头最难解之结。
欲止知晓诉桑也知晓她的前尘如何,只是老头说前尘散却,故人已亡已去,而今她为诉桑,便没有前尘。
直到那位红衣人来了苍山。
欲止难得瞧见她心境动摇至此。
剑灵失控,负伤昏迷。欲止头一回逆了老头的话,拾起花草,为诉桑推演了一卦。
那一卦窥天命,探天意,尽是死局。
甚至没有解卦的法子。
诉桑醒来时,先见了欲止。
她靠坐床头,伸手拢住他在那一卦之后发间悄然生出的银丝,无奈笑道:“没少挨了老头的骂吧?你俩又得怄气许久。”
她全都知道。
知道欲止的算天之能是以寿数为代 价,他天赋极高,而越接近天意,天便越不会让他活,因此他想要活便单空有天赋而不能算天。
亦知道她的前尘如何,她只是不想再让前尘将任何人困住,不料却有一人困入惘中,越陷越深。
她甚至知晓自己原在天意中,从无活路可言。
“莫要再算卦了,”诉桑说,“我之命已定,你却不然。待我走后,你好好陪着老头便是,省得留他一个孤苦零丁。”
欲止忽觉一股无名火, 反驳道:“人定胜天,它又能如何?”
“于它之前,你我不过蝼蚁,触之即亡,”诉桑轻道,“欲止,休与天争啊。”
欲止忘了,她是这千百年来的最出众之人。
未必不识得卜卦推演。
欲止最后问她:“何以甘心?”
诉桑笑,眼眸轻弯:“我之牵挂安然,便已甘心。”
欲止闭了闭目,一片痛色。
欲止死前的最后一卦,仍旧是为那傻姑娘算的。
那一卦的卦象出来后,他两鬓霜白,满兴银丝,抬头告诉她,是帝星之运。
诉桑看他良久,只将酒壶递给他。
“多谢。”她道:“若那时我气运盛极,得遇你的轮回,必救你一回。”
欲止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视线落在远处,老头站在那里。
“时命罢了,”欲止轻轻地道,“身不由己,又能如何?”
诉桑抬头看看天,没有说话。
欲止死于人的贪欲。
吞灵之相举之罕见,众人分而食之,诉桑带着白苍回山,老头将她拦下,甚至不忍让她见他最后如何。
白苍恨骂,剑灵通了人情,眼泪说落便落。
诉桑没有哭,背着老头悄悄去看了欲止。
只见白骨。
“……”
欲止惯爱藏酒,常常会被诉桑偷去。
诉桑从他酒窖中拎起一坛,他爱饮烈酒,藏的却又全是温和的酒。
诉桑忽而想寻人同她下棋。
但举目望去,那亭中空荡,不见纵情饮酒者。
“你这做兄长的,”诉桑揭开酒塞,轻道,“怎能先我一步走了……”
苍山奉修逍遥道,却无一人逍遥。
后来见天降雷罚入苍山,焦土焦骨,无一生还。
一青衣散修携剑归来,将剑放于曾经亭中,再饮一壶酒,散却全修为。
她取下挽发树枝,眉间温和而又恣意, 声音轻却有力:“你与我之间的斗争,才刚刚开始。”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树枝掉落,白剑轻鸣。
从此再无逍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