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遐秋不是一个多么出色的人。
当年拜师扶光派,是因为他不浮眼于名利,家中气氛并不适合他,后来得拜二长老座下当亲传弟子,二长老对他的评价是:正礼,明心。
郑遐秋不知晓这个评价到底对不对,他只是心中当真没有什么所求罢了。对此,大师兄总是会看着他,然后摇头笑着叹气——这大师兄自然不是掌门首徒的大师兄,而是二长老的首徒。
大师兄说:“他人修道求长生,求成仙,再不济,求个会当凌绝顶也罢。可你却是心无所求,那你修行一道修的是什么?‘无欲’么?”
郑遐秋那时尚且年少,束着发,手中随意地挽了个剑花,认真地想了想之后答道:“不是。”
大师兄瞅他。
郑遐秋说:“我想练剑。”
大师兄噎了一噎:“没了?”
郑遐秋答得诚恳:“暂时还没想到。”
大师兄:“……”
大师兄还想要再说些什么,郑遐秋却是自己耍剑玩了半天忽然从中窥出一点明悟,草草地跟他一辞礼,然后就溜到一边去练剑去了。
大师兄直叹气,觉得师弟像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笨蛋。
然而郑遐秋似乎真的只是想练剑。
早上练,晚上练,睡前练,梦里练(?),练得丧心病狂,练得走火入魔。大师兄都要怀疑他已经彻底成为一个头脑简单的剑呆子的时候,结果火急火燎冲过去一看,郑遐秋在读《逍遥游》,看见他来,还盛情邀请他一会儿和他一道看《礼记》。
大师兄的嘴角抽了一抽,然后走过去抽了一掌郑遐秋的头,没好气说道:“你就没有别的事情能干了吗?”
大师兄下手没个轻重,郑遐秋揉了揉头:“去学亭写符呗?”
大师兄:“……”
“遐秋,”大师兄在郑遐秋的身旁坐下,余光瞥见郑遐秋放在一旁的剑就又记起传说中的剑呆子,他道,“你再这么无聊下去你就成剑呆子了。”
郑遐秋闻言愣了一下,然后举起手里的书:“我还会读书。”
大师兄语凝,一把抢过书垫在屁股底下坐着。
郑遐秋:“我……”
大师兄:“不,你不会读书。”
郑遐秋无奈了,就笑:“师兄,我觉得我现在挺好的,你不用担心我。”
大师兄扭头看他,忽然问:“掌门收了几个徒?”
郑遐秋:“五个。”
大师兄:“最小的叫什么名字?”
郑遐秋:“萧九师弟。”
大师兄:“你有几个师兄弟?”
郑遐秋:“唉。”
“我倒也不至于这般两耳不闻窗外事。”郑遐秋摸了摸自己的剑,剑鞘落着“折书”二字,起先他给这剑取名时还遭了一通笑话,他们说出名一点也不威风。他道:“天下之道繁多, 我当真只是想学剑,有剑在手便心中安定。”
大师兄听后沉默了片刻,然后问:“学完了剑之后呢?你总该有要做的事情。”
“且行一步看一步吧,”郑遐秋的口吻不含有随意,“民请实繁,偶尔下山解决鬼祟倒也算得上是一件事。”他说完又看见大师兄一副要开口的模样,就又补上了一句:“再不然,我也觉得教导师弟师妹们学剑也是一件不差的事情,我心中并不惘然。”
大师兄一时沉默。
郑遐秋观他神色如此便知他已经被说服,就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师兄,把书还我,我《逍遥游》还没有读完。”
“……”
凡修仙者,必有所求,郑遐秋却是个例外。
他并不出色,比之其他的亲传弟子更不爱争抢风头,像极了一颗隐没在诸多明珠当中的一块沉稳的玉,纵使不细雕琢,也自物其华。
鬼蜮并不太平,扰得人间界也不太平。
郑遐秋离家多年,收到的家书却只有寥寥几封。他同亲友皆是有所疏离克制的,所以对于家书此事倒也不起疑心。
直到某年又到了探亲的日子,大师兄实在是看不惯他整日孤家寡人一个了,便拍拍他的背,连踢带踢地将他赶下山去了。
后来郑避每每思及此,觉得自己都应当谢谢大师兄的,否则他也不会那么快就知道——
郑家没了。
郑家府邸连牌匾上都积落了一层厚厚的灰,郑遐秋站在杂草丛生的庭院中,握着剑的手松紧了几轮,手背上都凸显出青筋来。
到底是修仙一事的兴起,寻常功夫便渐渐没落。那时郑避秋离家时家中其实就隐隐有欲倾之势,只是双亲与兄姊她们都瞒着他,为他备好衣物后目送他离去。
郑遐秋在府门前重磕三个头,离去后便再没回来过了。
同年,大师兄在除鬼祟时对上三位鬼使,不敌,身殒剑断。
侥幸活着回来的师兄将大师兄的断剑递到了郑遐秋的面前,说大师兄还有话要同他说。
郑遐秋问:“是什么?”
——“别总孤家寡人一个,看着怪令人心疼的”。
他说,告诉我那傻师弟郑啾啾,师兄明白他所行的道了。
郑啾啾。
大师兄为人看似不着调,但惯爱操着一颗老妈子心。那年郑遐秋刚拜入二长老座下,因为性子沉不太爱同他人交往,大师兄就乐呵呵地凑上来他的肩喊他“郑啾啾”。
——然后被郑遐秋抗议几番后没有再喊了。
郑遐秋捧着那把断剑,头一回那么想打人。
郑遐秋心想,怎么会有这般欠的人,非得要在最后还喊他一声“郑啾啾”来剜他的心一般地疼。
大师兄的尸身葬入冢山之中,断剑则是留在了郑遐秋的身边。
经年之后,郑遐秋的性子越来越沉,成了玉镜峰中专门教导师弟师的们的师兄。想来是因为他不喜言语亦不会在剑道上对他们松懈,所以那些个师弟师妹们都有些怵他,早课一下便哄然而散,他便独自一人收了剑走回自己的院子那头。
他想他大概就一直这般如此了。非是他消沉殆极,而是他真的觉得教导师弟师妹们,看他们或勤学苦练或三天打渔五天晒网,但其中也有成长的意味,也足以让他从中感受到乐趣。
直到那夜来了个小师妹。
小师妹大名鼎鼎,是个在门派里面极为出名的人物——不过具体因何而如此出名那便不好说了,并非是个美好的话题。
虽然郑遐秋在一开始甚至是后来都不理解小师妹口中的“插班生”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不妨碍他被小师妹说哭哭的眼泪和一句“你知道的,我从小就自卑”噎得够呛。
最后他竟也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郑遐秋甚至还想过,倘若小师妹就只是来玩的,那他肯定铁面无私地赶走她;倘若……小师妹是真心想跟他学剑呢?
那就教着吧,郑遐秋心想,都是师妹,能教一个便是一个。
意料之外的,小师妹当真是来跟他学剑的,并且是那一堆师弟师妹当中最认真的。
当别人还在狗狗崇崇地摸鱼时,她已经暗自在卷了,并且还很会卖乖讨巧,来的时候“师兄好”,去的时候“师兄好”,带得那一群原本有些怵他的师弟师妹们都跟着和他问好,并且能嬉笑几句话。
还挺讨喜。
也很聪慧伶俐。
那一番比试下来,小师妹狡黠地弯着眸子说出那句“猴子偷桃”时,郑遐秋在片刻的语塞后,抬手揉了一把她的脑袋。
所幸她没有变。
他亦在她那双明亮的眸子里瞧见自己,对照起来才发觉自己竟是不如师妹来得明悟豁达。
.
顾怜被封双无拎走时,似乎听见郑遐秋在身后笑了一声。
那一声笑可太轻了,轻到顾怜回头去看,也只看见郑遐秋将剑收好,身影一如初见时的那般淡然挺拔,却又似乎在那之中多了一些什么,但是好像没有最初时那么孤独了。
手里的剑谱沉甸甸的,顾怜收回视线,觉得今日的天气还不错。
至少大家都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