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落叶在挣扎片刻后,紧跟着风的步伐翩翩起舞,忽左忽右地摇晃着垂落在江洵额头。
江洵本还沉浸在迷蒙的梦境之中,被这突如其来的触感惊醒,待看清自己如今身处何地时,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而后,懒散地抬起手来拿掉额头上的树叶,又揉了揉睡眼。
此刻的他仍有些恍惚,他记得自己应当是做梦了,可又记不清究竟做了什么梦。
梦中只有一望无际、看不到头的白,以及那阵若有似无的欢声笑语。
“噼噼……”
一阵声响传来。
江洵闻声望去,只见冬苓不知何时睡醒的冬苓,正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而后朝他打招呼,示意他出去聊两句。
江洵见状,心领神会地点了下头,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拖沓着步子跟了上去。
这二人刚走没多远,傅霖和秦在锦就睁开了双眼。
本来他俩中间隔了个江洵,如今江洵不在,一时间气氛显得有些微妙,颇有几分四目相对的尴尬之感。
傅霖双眸一转,磕磕巴巴地解释道:“他俩就是……不对,冬苓她……”
其实他是想让秦在锦不要误会,更不要因此跟江洵生了嫌隙。
他看的出冬苓只是把江洵当兄长看待,除此之外,肯定没有什么旁的想法。
可如今话到嘴边,又不知道怎么解释才更贴切。
秦在锦还是头一回见傅霖这副模样,不仅失声笑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洵哥性子敏感多疑,我方才插话,也只是想从中缓和一下气氛。”
他不想看到冬苓和江洵之间有任何的不愉快和矛盾。
那二人,一个是他两肋插刀的哥们,一个他是捧在手心的桔梗。对他来说,都是生命里不可或缺的存在。
傅霖闻言,起身依靠在背后的树上,透过繁茂如盖的枝叶缝隙,望着天空中流动的云,感受耳边轻柔的风。
“他幼时过的不容易,才养成了这样的性子,但他今时对你们,是全心全意、毫无保留的。”
傅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有些哀伤,仿佛透过时光的层层迷雾,看到了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小乞丐。
他之前不明白,不明白江洵那般精明又多疑的人,为何会看不穿他师父的心思,甚至对他师父有些……过于言听计从了。
可后来,他见过江洵在睡梦中惊醒的样子,穿着被汗水浸湿的里衣,呆呆地蜷缩在墙角,一直坐到天微微亮才敢再度睡去。
他也见过江洵碰到无家可归的孩子时,会毫不犹豫的自掏腰包,给他们买热腾腾的包子和刚煎好的肉饼,看着他们吃饱了才起身离去。
他甚至见过江洵身上大小不一的疤痕,那人笑着说是小时候总跟狗抢吃的,无奈回回都没抢赢,被狗给咬伤的。
江洵曾跟他说过,如果不是江挽,他早就死了,他的尸体会被野狗分食,他的骨头会被人们践踏。
他逐渐明白了江洵的偏执,也拥抱了他的灰暗。
若是有朝一日,能穿越时间,回到过去……
他想,他一定跑去岭泉村,找到幼时的江洵,帮他把恶狗都赶走,带他回龙潜谷吃一顿热乎乎的饭菜。
但没有人可以回到过去,哪怕是在梦里,他也一次都没有遇见过幼年的江洵。
那个把江洵从尸堆里拉出来的人,不是他。
“你知道我最初为什么选择跟洵哥做朋友吗?”秦在锦轻声问道。
“为什么?”
“因为他心眼子多。”
“哈?”
傅霖委实没想到是这个答案。
“洵哥无论做什么事儿,都会先计较得失、后再三斟酌是否要去帮忙。而我这性子,说白了就是个烂好人,出门在外那一定是会吃亏的。”
“但是,我知道。只要有洵哥这样的人在,只要我的能力对他还有用,他就会一直拽着我护着我,不让旁人刁难我。”
秦在锦的这番话的时候,眼神之间皆是坦荡,倒让傅霖对他重新认识了。
他能将自己的不足放到明面上来剖析,然后借此去夸赞江洵的好。
他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清楚,他才是活的最通透的那一个。
“洵哥还让我自己动脑子想,我才不想,我就要赖着他,让他帮我出主意。”
秦在锦撅着嘴,一副恃宠而骄的样子,他拿定了江洵不会弃他不顾。
“吵死了……”身后传来邱漓的声音。
他俩还以为是说话声音太大,把那丫头吵醒了,没想到她翻个身又继续睡了,嘴里还砸吧道:“别吃了洵哥……给我留点……”
微风吹过,带走了那强忍着未发出声音的笑意,卷起了那梦中人的阵阵呓语,以及那脱离了臂弯,随风飞向远方的枝叶。
江洵抬起手接过将要落在肩头的叶子,同时问向走在身前的冬苓:“这是打算带我去哪儿?”
“别院。不远,就在这条巷子的尽头,最后一户。”
见江洵没有回应,冬苓又继续说道:“大哥同阿愿不常在玉沙留宿,都是多走几步回别院住。我想,你既来了玉沙,也应当去别院看看。”
“你大哥的住处,你带我去看,妥当吗?”江洵有些忧虑的问道。
他虽然没礼貌,但也分人。
沈亦行的私宅,怎么着也得请示了以后再进去吧,这趁着人刚走,他就过来,未免有些不合规矩。
“放心吧洵哥,不是私闯民宅。他走之前把钥匙交给我,不就是暗示我带你过来坐会儿么。”
江洵默默地点了点头,觉得这话说的也有道理。
路上,有几个手持风车的小孩儿从二人身旁飞奔而过。
跑在最前方的那个孩子满脸笑容,一边回头一边呼喊着身后的小伙伴们跑快些,同时,迎风举起手中的风车。
江洵闻声朝他望去,那孩子察觉到江洵的目光,毫不怯场地与之对望,而后咧嘴笑了起来。
身旁的冬苓正准备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发现这门微微敞开着一条缝。
“欸?阿愿没跟大哥去上京吗?”
江洵这才收回视线,打量起眼前这房子。
院墙并不高,院门是由几块普普通通的木板拼接而成,整体看上去和村子里其他家农户没啥差别。
进门左手边是个用矮篱笆围住的小菜园,右手边是简单搭建的厨房,锅碗瓢盆等物件儿一应俱全,看样子倒像是经常使用。
走近后,发现堂屋的木门依旧是微敞着,透过缝隙,能看到躺在摇椅上睡的正熟的池愿。
彼时,下午的阳光恰到好处的透过堂屋两侧的宽大窗户洒进屋内,使得整个房间都显得格外明亮通透。
踏进屋子里,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幅画。
画上的少女约莫十二三岁的样子,身穿一袭藕粉色的长裙,风吹拂起她额前的发丝,连同裙摆都在翩翩起舞,轻盈而飘逸。
她身后是一片麦田,她站在田垄间,左手抱着一捧小麦,右手高高举起挥舞着,正笑意盈盈地望着观画之人,似乎是在打招呼。
“这是......”
江洵看着画面中的女孩,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这是曾经的江挽。
那双总是盛满了无尽温柔的双眼,他不会认错。
冬苓从卧房走了过来,手里拿着薄被,小心翼翼地披在了池愿身上。
“大哥画的姐姐,他说这是最后一次见她笑的这般不谙世事。”
江洵想要伸手去摸一下少女的脸颊,却又怕惊扰到她,只好作罢,收回了右手。
而后,他才打量起这房间的陈设,发现许多东西都被特意做上了标记,尤其是边边角角容易磕碰的地方,更是被贴心的用棉布包起。
整个屋子里,找不到任何一个锋利的东西,就连脚下,也被铺上了厚厚的毯子。
再仔细瞧那些被打上标记的东西,似乎都是两份以上的,像是在区分,也像是在提醒,告诉使用者,不要寻错了。
比如那张放在墙边的两张木桌,其中一张的左侧边缘处,有一个用小刀浅浅刻下的小碗图案。
再如摆在桌子下方的凳子,放在茶几上的杯子等等,同样也有着相同的印记。
不仅如此,就连悬挂的毛巾、手帕、披风等衣物,都在其右下脚贴心的做了刺绣。
只是江洵在看到那熟悉的针脚和图案时,嘴角不由自主的上扬,无声地笑了。
他算是明白,第一次遇见沈亦行之时,那人为何总是盯着他腰间的香囊看了。
敢情香囊上的小碗是他绣的,难怪看起来七扭八歪的。
再看窗户旁那小面上,挂着一大一小的两个字。
其中一个笔锋清秀,一看就是江挽的字迹,是个“归”字。
旁边那幅较为苍劲,应当是出自沈亦行的手笔,写的是个“家”字。
“我师父之前在这儿住过?”
江洵轻声问道,遂即抬头摸了摸桌上镌刻的图案。
“住过一年,不过那时我尚且年幼,很少被允许出门。只有在跟着二哥过来送东西时,才能待上一会儿。”
“哪一年?”江洵回头问道。
冬苓皱起眉头,思考了一瞬,回道:“貌似是十年前,我那时还有点儿生气,为何我做什么,她都是不看我。后来二哥说,她不是不看我,而是看不见我。”
“虽然,我不知道你师父要做什么,也不清楚我大哥在谋划什么,但是有一点我确信,玉沙不会害你。以前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所以,你可以相信我,也可以相信玉沙。”
“我自然是相信你的,这一点你不用猜疑。”江洵回道。
他在最初或许怀疑过冬苓的身份,知道她不是相月山的弟子,也知道她的年龄是虚报的,但除此之外,冬苓的为人他很清楚。
“我师父回来过吗?”江洵问道。
“嗯……除夕那两天会回来。”冬苓回。
原来如此。
江洵十四岁那年不得回音的问题,在二十岁的时候找到了答案。
二人又待了片刻,才起身往玉沙阁走去。
出门前,江洵有些担忧地问道:“放她一个人在这儿……没关系吗?”
只见冬苓意味深长地笑道:“你别看这丫头体型小,修为可不低,咱锦哥都不一定是她对手。”
“现在的孩子,一日三餐都吃的什么?”
“许是吃灵丹妙药吧。”
冬苓说完这句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紧接道:“咱一会儿是直接去玉饶吗?”
“不,先去见个老朋友。”江洵回。
既然来了南华城,那自然该去拜访一下司徒信。
毕竟,都是生意场上的人,他对谈家多多少少会有些了解,或许从他那儿能打听到一些别的线索。
况且,他若没记错的话,司徒信的母亲同这南华城城主是兄妹关系。
如此一来,倘若此行遇到些他们解决不了的事儿,找司徒信来帮帮忙,应该也是可以的。
二人回来之时,傅霖三人已经牵着马在门口等着了。
他们并没有询问江洵和冬苓去了哪里,只是催促他俩走快些,该出发了。
在江洵把接下来的行程说明白后,傅霖翻身上马,问道:“你知道司徒信住哪?”
“去年见过一次,他给了我一个铺子的地址。”江洵淡淡回道。
傅霖闻言,挑了下眉,有那么熟吗?还给地址?安的什么心。
一行人马不停蹄地赶路,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到了南华城的中心地带。
他们按照司徒信提供的地址,磕磕绊绊、连找带问的找到了那间位于街角的布坊。
刚刚踏入店门,一个机灵的小厮立刻满脸堆笑、热情洋溢地迎了上来。
只见他快步走到众人面前,微微躬身行礼后说道:“几位客官大驾光临,不知道您想要买点什么样的布料呢?小店各种花色品种应有尽有,小的可以给诸位好好推荐一番!”
听到这话,秦在锦连忙摆了摆手,客气地回答道:“实在不好意思啊小哥,我们此次前来并非是购买布料的,而是有要事寻人。”
一听说是来找人的,小厮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住了,显得有些尴尬和为难。
他挠了挠头,支支吾吾地说:“这……这个嘛……”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就在局面陷入僵持的时候,从里间的仓库传来一阵脚步声。
紧接着,一个身材高挑、略显清瘦的男子缓缓走了出来。
尽管此时屋内的光线略显昏暗,但依然能够清晰地看到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庞——眉眼柔和却又不失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