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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人声闹闹,山上梵音渺渺。

宝相庄严的佛像,檀香萦绕。

下面,盘坐着的妇人专心拨弄着手中的佛串,口中念着旁人听不清的经文。

虔诚又认真。

只偶尔身子发颤几下,面目僵硬少许,那是痒意难忍之时。

来寺里前后近五日了,唐夫人脸上的红点退了,只有一点点痕迹用粉盖住了。

身上的红点也在今早淡去,现在只偶尔痒一下,她能忍住。

她想着等下用过斋饭,她们就可以下山回家了。

山上寒冷,寺内每日清粥小菜,她家闺女都清减了。

昨日还偷偷派丫鬟下山买肉包子,结果被寺里的小师傅撞见了。

急得她闺女差点噎坏,一通道歉后,允诺抄十遍往生经,以示诚心悔过,请佛祖原谅。

也罢,让柠柠养养耐性也好。

在寺里清修几日,唐夫人身上的病症消除,觉得沐浴在佛光之下,人都不一样了。

看什么都多带了几分悲悯,连蚂蚁过道,都会让一让的那种。

而她以为应该在认真抄经的唐瑗柠,此刻正在后面的溪水边,气恼地扔石子。

抄经抄得她手又酸又痛,越想越气。

山上又冷又缺炭,写会儿字,手就冻得受不了。

都怪姜砚秋,要不是她把母亲气坏,她也不用上这儿来。

想到发考核结果那日,她还扬言要那个臭丫头履行赌约,滚出女学。

结果成绩一出来,她自己先闹了个没脸,她成了那个该履行赌约,自行退学的人。

堂堂县丞千金,赌约输了,自行退学。

这事要是传开,真的太没脸了。

也不知她爹知道了,会不会气得罚她。

所以她毫不迟疑地陪母亲上山礼佛了,至少可以赚个心善、孝顺的名声,弥补弥补。

唉,早知道赌银子好了,输了,给她点银子打发了,也不怎么丢脸。

而她一个农女输了,付了银子,十有八九就没有束修上女学了。

一样可以达到目的,可惜当时怎么没有想到呢?

她拍了拍自己脑门,每次一碰见姜砚秋,脑子就像被封印了一样。

不行,得去佛祖那边拜一拜,让佛祖给开开光。

这般想着,抄经书的动力也有了。

她回去厢房,认真洗净双手,用熏了檀香的布巾,仔仔细细擦了每一根手指。

然后小心跪坐下来,虔诚地抄起往生经。

一旁,帮她代抄经书的丫鬟,傻了眼,她家小姐是不是傻了?

不对,小姐脸上好像带了佛光,下笔也是如有神助。

一点也不像先前,写一行字就要哼哼唧唧不舒服。

现在瞧着,好像很受用的样子?

小丫鬟一怔,莫不是明华寺的佛光真是有灵?小姐就出去转了一圈,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

她看看跟着小姐一起出去的那位丫鬟,眼神询问,那我这…还抄吗?

不愧是日日相处的小姐妹,一个眼神便会意了,那丫鬟伸手挡在侧脸,小声回她,“抄吧,夫人也急着下山。”

大家都急着回府。

只是她们想不到,府中还有大惊喜等着她们。

母女二人从寺里归来,看什么都带着笑意。

唐瑗柠趁着下山的空隙,将她和姜砚秋的赌约说了。

唐夫人也不动怒,面上说着无碍,心里暗暗思忖,回头和陈夫人说说,让媒婆跑一趟云河村,给陈家二公子说个媒。

陈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之家,却也是小有钱财,嫁进去吃穿不愁,也是好事一桩,阿弥陀佛。

至于陈二公子不学无术,喜流连花满阁的事情,那就不是她能管得着的了。

那姜小丫头应不应下,媒婆说的成不成,后面大家怎么传的,也不是她能左右了。

这般想着,她越发觉得妥帖。

路遇衣不蔽体的乞丐,随手将身上的碎银都打赏出去,心情满满地回家了。

然而,进入唐府的那一瞬间,她自以为完美的面容,碎裂了。

咔擦咔擦,不知是心碎了,还是指甲碎了。

应该是都碎了,在看到府内添了两位新人的那一刹那。

两位还不够!

那如花似玉的美娇娘,还挺着个大肚子!

那个大胖娃子,吭哧吭哧跑过来,居然唤她:“大娘好!”

见她没应,扭头喊着“娘亲娘亲”,跑回另一个妇人怀中。

那不是她相公的表妹吗?

以往他们不是唤她“嫂嫂,舅母”的吗?

“大娘”和“姐姐”是什么鬼?

莫不是明华寺的佛光给她开了光,看到了妖魔鬼怪?

“大娘怎么了?今日看到轩儿,怎么这么不开心?”

小胖子从他娘怀里探出大脑袋瓜,有点怕怕,大娘今天一点也不温柔。

唐瑗柠率先反应过来,大声呵斥,“小胖子,你乱喊什么娘,谁是你大娘!”

小胖子十分诚实地伸手指,指向气得说不出话的唐夫人,“爹爹说了,大姐姐的娘,就是轩儿的大娘。”

唐瑗柠的脸绿了,“你爹不是早死了吗?”

小胖子反口就是一个,“你爹才死了呢!”

骂完了又觉得不对劲,呸呸呸,“大姐胡说,咱爹好好的,早上还给轩儿买了冰糖葫芦吃呢,可甜可甜了。”

轰,唐瑗柠刚刚开光的脑子,懵掉了。

唐夫人眼前发黑,身上也发虚,心里默念一百遍“阿弥陀佛”也不管用。

这几日清粥小菜吃的,走到山下时她就饿了,本来她都没力气了,这会儿听了胖子的话,她全身蓄满了火力。

几个仆妇丫鬟齐齐半张着嘴,天老爷哟,她家夫人就去礼佛几日,她家老爷的儿子都这么大个了,还带一个小的在腹中。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当然,她们也没见过海是什么样子的。

“夫人这是乐傻了吗?”

甜脆的声音顺着冰凉的风刮来。

芙姨娘扭着腰肢过来,笑得花枝招展,“之前还听你说喜欢轩儿,这下好了,轩儿也是咱们府上的小公子了,以后夫人可以使劲疼着了。”

唐夫人看见是她,这个化成灰她都不会认错的女人,终于清醒过来,眼前的不是在做梦。

好个府上的小公子。

她一直当好妹妹、好侄儿养着的,竟是和她夫君暗度陈仓的下贱胚子。

竟敢如此羞辱她!

当真是不要脸至极。

她集聚全身力量,抬手给胖子她娘来了重重的一巴掌。

“啪!”

正得意的胖娘,猝不及防,脸都被打偏了,圆润的脸更圆了。

唐夫人看着这张脸,恨极了,这张厚脸皮居然都是她自己养出来的,打得她手疼。

圆脸姨娘被唐夫人捧惯了,没想到她居然真会打自己,有些转不过脑子。

小胖子像只小母鸡一样挡在她跟前,与唐夫人对峙,“坏大娘,不许打我娘亲!”

芙姨娘看戏不嫌热闹,掩嘴一笑,提醒道,“小公子可要改口了,得喊姨娘,在府里,只有夫人一个娘亲哦。”

“我不,爹爹说了,随轩儿怎么高兴怎么喊。”

“不知礼数!”唐夫人抬手给小胖子也来了一掌。

“啪!”嫩嫩的胖脸,响得格外清脆。

这下好了,唐夫人两只手都疼得紧。

见儿子也被打了,圆脸姨娘终于回过神来,“姐姐怎么可以动手打人?”

她把哇哇大哭的儿子拉到身后,揉了揉发疼的脸,挽起袖子,跃跃欲试。

不就是打架嘛,她没在怕的,在村里时,她都帮邻居杀过猪呢!

芙姨娘看到她胖藕一样的手臂,往后退了退,眼里的小光芒,一闪一闪的。

要来了,要来了。

唐夫人见她摆架势,当家主母的威严受到挑衅,气得肝疼,“张嬷嬷,李嬷嬷,掌嘴,一人二十下,一下不许少!”

“是。”

话音落,两个膀大腰肥的婆子迅速上前,一下子制住他们母子二人,连让他们叫喊的空隙都没留,就直接上手了。

院落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巴掌声,和着隔壁家的爆竹声,有点热闹。

芙姨娘微微有点失望,暗叹不中用,打就打,还磨蹭,这下好了吧…又看了看唐夫人,多年的姐妹情深呢,说打就打,夫人的心果然不凡。

那位身怀六甲的新姨娘,悄悄挪着小步子后退,一步,又一步。

唐夫人目光忽然落在她的身上,又冷又犀利,像要刺穿她的胸膛,她的腹部,她明媚的脸颊。

她猛地打了个激灵,腿一软,给夫人跪了。

小丫鬟扶都来不及,也扶不住,姨娘身子太重。

“妾,见过夫人。”

笨重的身子跪在冰冷的地上,摇摇欲坠,楚楚可怜。

这一副模样,落在唐夫人眼中,那就是狐媚子一个,拱得她心火旺盛。

她们的存在,简直就是明晃晃地打她脸,她那位千依百顺的夫君,竟然悄悄养了外室,他怎么敢的!

怒火攻脑,扬手就要教训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然而……

“啪!”

厚重的巴掌先落到了她自己的脸上。

“毒妇!”

顿时,地转天旋,要不是有仆妇及时当肉垫,唐夫人该被这一巴掌打得在地上滚了。

在场之人全懵了,老爷竟然对夫人动手了!

有史以来第一回。

可以记入家史了。

唐瑗柠顾不得看她怒气冲冲的爹,伸手扶住她娘,“娘、娘、娘,你没事吧?”

唐县丞这一巴掌是怒极之下,下了重手的,被打得晕眩的唐夫人,在看清他凶神恶煞的表情之后,直接昏死。

唐瑗柠见此,仰头控诉,“爹,你怎么可以打娘呢?”

唐县丞动了动手指,背到身后,“你看看你娘,一回来就打这个打那个,像个泼妇,亏你们还是去寺里礼佛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们刚从战场上回来呢,一回家就喊打喊杀。”

大家都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谁家夫人出门几天,回来看到一窝子新人庶子,不得发疯?

要是她们,准得提刀,打死狗男人。

“那也是他们无礼在先,娘亲身为当家主母,教训他们有何不可?”唐瑗柠争辩道。

唐县丞一向宠惯了这个闺女,并没有计较她的无礼,反倒解释,“你小娘挺着这么大的肚子跪在这里受罚,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母亲的声誉还要不要了?你也是的,礼佛回来,还带了一身戾气,有大家闺秀的样子吗?”

本来怒不可遏的唐瑗柠,突然哑口了。

爹还是那个爹,可是她总感觉哪里不对劲了。

她还没说话,她亲爹便招呼人,“把夫人送回房间。柠柠,你赶紧回去照顾你娘。”

他自己则去安抚,受了惊的姨娘和孩子。

芙姨娘也凑过去,左一句“天可怜见的”,又一句,“我的乖乖哦”,像苍蝇一样萦绕在侧,赶都赶不走。

唐瑗柠咬了咬牙,跟着仆妇送娘亲回房。

等母亲醒了,有你们好看的。

……

二十八,把面发。

红枣白面大馒头,来年早早发大财。

南枝厉害一些,还会蒸枣花,花卉、雀蝶、龙凤,兔马,捏了一箩筐。

就是凤不像凤,像雄赳赳的大公鸡。

龙像刚刚跃龙门的锦鲤,约摸是还没蜕形成功。

不过比去年做的,赏心悦目了许多。

贴对联,剪窗花,这个南禾在行,除了刚回来那晚,之后晚上她都会过来和南枝挤一屋,又暖和,又热闹。

小小的山村,全都沉浸在辞旧迎新的喜庆氛围中。

夜晚在院子里烧火围暖的人多了,整个村子都是亮堂堂的,串门子的人多了起来,小孩子嬉闹的声音也不停,一点也不像前几日,天一黑就静悄悄的光景。

还有烤玉米的香气,也飘在小山村的上头。

香香的,甜甜的。

过年了,连风都是好闻的,热闹的。

尤其是年夜,家家户户门口的火堆都能燃到一丈高。

有余钱的放爆竹,没余钱的烧竹节。

哔哔啵啵,噼里啪啦,从村头响到村尾,响彻山间林里。

孩童们的欢呼声,淹没在爆竹声中。

姜砚秋他们在家里放过爆竹,燃了火堆。

又去西山宅院,放爆竹,燃火堆。

那边可热闹了,人来一个,就给放一次爆竹,引得村里不少老少爷们都过去凑热闹。

有银子真好。

自己玩,还请别人玩。

家福搬了桌椅板凳,摆了酒菜、点心、果子,还有给小孩子的大红封。

来的人都能吃上,喝上,玩上。

于是来的人越来越多,一直到后半夜,还有大半个村子的人在宅院这边玩闹。

一群人一起围在大火堆旁守岁,火红的火光,映着火红的希望。

同样的,火红的光芒,也昭示着,污的去,新的来。

姜砚秋目光灼灼地凝视着眼前的那一片火,全村燃得最高最旺的火。

好似穿过这片火光,看见了京都郊外的那片滔滔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