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明镜倒是难得听到这样的说法,也许是她亲人亡故太早,才让她小小年纪就看得这样透彻。
他问:“我母亲是佛教徒,你修复的那尊观音雕像便是她留下的,听说佛教徒不可以自杀,如果自杀,那是有罪的,会受到无尽的惩罚,你觉得呢?”
贺朝露并不赞同,摇了摇头说:“佛经里说人到世间投胎为人,都是带业而来;现世所受的顺逆、好坏境遇,都是自己前世、今生行为造作的结果,应该直下承担,才能随缘消业。如果遇到困难、苦厄,就以自杀来逃避,不但不能消业,而且更造恶业,但是您的母亲若是因为癌症疼痛而自杀,也是情有可原,佛祖也会谅解她的。”
“你信这世上有佛祖吗?”他突然问。
贺朝露沉默了,雕刻佛雕的,没有不信佛的,但是她是受了社会主义教育的,对此也有自己的理解。
她想起刚完成的那尊弥勒佛雕像,便说:“信也不信。”
“北魏太武帝灭佛,轰轰荡荡,数以万计的佛教徒还俗,为当时的国家和百姓争取到了很多土地财富和劳动人口,但是佛教徒却觉得受到迫害,坚信末法时代的到来,释迦牟尼不能再来人间,所以开始极力信奉未来佛,也开始大造未来佛,未来佛是弥勒佛,当时的变化对朝鲜和日本也产生很大的影响,到现代弥勒佛的雕像也遍布了这两个国家,样式和南北朝的极像,就是近代,日本来偷时,也专挑弥勒佛来偷。”
蒋明镜笑了笑,静静地看着她,他从未想过她竟然对佛教研究如此之深,在此之前他虽尊重她雕刻佛雕,但也似水中望月,镜中看花,囫囵吞枣。
她继续说:“所以人才是这个世上的造佛者,如果这世上真有佛祖,我也想问问满殿神佛,为什么好人不长命,祸害总是遗留千年。可若是没有佛祖,我们人最终的寄托又在哪里。”
她顿了顿又说:“刚学佛雕时,外公总说,要做到面前无佛,心中有佛。或许就是这样的,许多人找我来刻佛雕请菩萨,为求心安为保佑家人平安,总归是有所求的,只要求到了他们心中所想,那么佛祖便是存在的。”
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您母亲若是求得心中所想所念,那佛祖定是能听到的。”
“是吗?”蒋明镜带着笑,眼里全满是苦涩。
这次,她看得清清楚楚。
她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从刚刚他说的话判断,他今天应当很思念他的母亲,却好像又很在意她母亲的自杀。
她想安慰他,不知为何,她明明那么讨厌他,却想安慰他。
“蒋明镜,我刚刚忘了说了,小时候,我妈妈其实对我并不好,是外公来了之后,我的日子才好过了些。”
蒋明镜垂了眸,调查资料上确实有写她母亲之前做过的事。
她笑着说:“但是我早就原谅她了,至少她在她最难的时候,都没抛下我养活了我,我又何必陷入回忆纠结于那些苦痛,责怪她带给我的苦难,她做了错事,老天已经给了她惩罚,她死了,便由我来承受。可后来,我才明白我不想加入掺和她的人生,我只是她人生的旁观者,只是因为爱才有了执念,才想为她证明什么,才想让大家知道她不是小三,是受了蒙骗的。”
她抬头看他敛起笑容说:“您的母亲或许也有自己的路要走,上一辈的事,不该由您来背负。”
他嗤笑了一声,似乎并不赞同,视线看向了窗外,语气沉了几分:“哪儿有那么容易?”
她也望向窗外,看到玻璃窗上他冰冷又狠戾的眼神,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放开她,双手放在她的两肩,低头像哄小孩似的:“好了,你咳嗽还没好,该睡觉了。”
“你不睡吗?”她问。
“我晚点。”
蒋明镜横抱起她,把她放在床上,细心盖好被子,低头在她额间,落下一吻。
贺朝露睡着前想,刚才那番告解的话,不要帮了倒忙才好。
这一晚,她对他的认识好像发生了一点点变化。
*
半个月后,吃了元宵,寒假终于结束了。
贺朝露回到学校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放在佛雕工作室的两座佛雕包裹好寄出去。
一回学校,松音拉着她诉说春节的趣事儿,她没什么好说的,认真听着,时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修复室门口进来个人,声音响亮:“什么事儿这么好笑?”
两人一同回头望去,是许久不见的师哥麦冬。
松音笑着说:“师哥,我在和朝露说春节的事,我家狗拉尿拉在我睡在摇篮的侄子身上了,我们找了半天都没找到臭味的源头,后来发现整张摇篮床都是臭的。”
师哥也开心地附和,同他们说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
师哥快离开了,过两天就要请大家吃饯别饭,三人此时不免有些感伤。
同窗之前,短短几载,随后便要各奔东西,尤其是松音和贺朝露,才意识到两人最多还有一年的相处时间了。
“你们之后,什么打算?”麦冬问。
贺朝露说:“年前老师说要一起去湘西保护古建,我和松音都报了名,等古建保护任务结束,我记得有个全国的木雕比赛,我很想参加,但是院里需要一封举荐信,师哥,你可以帮我写吗?”
自英国回来,贺朝露便在考虑前途的事儿了,这是我想走职业佛雕师的第一步。
等哥哥的事查清了,待她毕业,她总归要离开蒋明镜的,她想成为正式的非遗佛雕师,不单单只是雕刻佛雕赚钱,而是让大众也知道佛雕这门艺术,不是只有日本才有的,中国才是许多佛雕作品的起源地。
麦冬喜出望外:“当然可以啦,你们有想法,我做师哥的,当然全力支持。”
麦冬侧头看向松音问:“松音呢?”
松音惊诧,指了指自己:“我?”她摇了摇头:“还没想好,大概率是要走我父亲的老路,做建筑相关的工作,反正学的是古建,慢慢接触起来吧。”
麦冬笑了笑说:“国家这几年也在大力倡导文化复兴,古建也是其中之一,如果你能从事古建设计,其实也是好事,尤其是如今各地乱改古建民居做日式建筑,将来总会有人去纠正的。”
松音点点头,心不在焉,问:“师哥,你之后会长期留在首都博物馆吗?”
麦冬点点头:“如今的计划,是的。”
松音的脸上划过一丝悲伤,很快被掩盖了。
贺朝露此时便惊觉松音不对劲,可她并没有意识到晚上她就替她闯了大祸。
下午,松音告诉她有事不和她一起吃饭了,她也索性去了图书馆赶功课。
等傍晚再联系松音时,就联系不上了,此时,电话响起竟是麦冬。
“师哥,怎么了?”
对面有些着急:“松音和你在一起吗?”
贺朝露:“没有,发生了什么事,我联系不上她了。”
对面顿了半晌才说:“她下午和我表白,被我拒绝了,后来就哭着跑出去了,我给她打电话也不接,信息也不回。”
贺朝露一怔,呆滞了几秒,想想松音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也许很快就好了,她安慰道:“我先在宿舍看看她在不在,还有几个常去的地方,我发给你,你一起帮忙找找。”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