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修说“小姑”的时候,奚午蔓突然想到自己的妈妈。
“所以我完成学业后就留在c国了,我可不希望我的女儿被关在连空调都没有的屋子里抄《太上感应篇》。”楚修的笑容中浮出满足,“不过现在好啦,我女儿不用经历我经历过的那些烂事。”
奚午蔓也不知道自己突然想到什么,只是脑子里猝忽闪过一道灵光。
楚修的笑容突然消失不见,换上遗憾的表情,说:“可惜小姑跟姑父都死太早了。要是小姑知道你被接回了奚家,在九泉下也不会瞑目吧。我每次一想到,要是我跟师谦都死了,皎皎就会被家族的人接回去,我就很怕死掉。我可是好容易才摆脱了家族,让我的女儿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楚修突然安静了。
长久的对视令奚午蔓难受。
奚午蔓移开视线,佯装看窗外的雨势。
“你回到奚家后,那些老家伙没有为难你吧?”楚修又问。
奚午蔓只能再次与楚修对视,脑子里浮现过三爷爷的脸,却摇摇头。
“也是,你有小叔撑腰呢。”楚修脸上再次浮现出亲切的笑容,“还有你你阿承哥哥,有他跟你航伯伯,那群老家伙也不敢把你怎么样。我之前看过报道,说你是奚家团宠呢。”
奚午蔓没有答话,只尽量扯出一个经实践得出的完美微笑。
“要是我跟师谦都死了,皎皎被接回家族的话,蔓蔓。”楚修突然抓住奚午蔓的双手,“你一定要把皎皎留在你身边。”
奚午蔓被楚修突然的动作吓得一惊,看着楚修满面愁容,心中不解。
“他们每个人都会把她关小黑屋里抄《太上感应篇》,只有你不会,只有在你身边,她才不会重复我的经历。”楚修的声音压低了很多,似担心被在厨房的师谦听见。
而其实厨房离客厅并不近,且有隔音还蛮好的玻璃门,师谦根本不会听见。
至少,在客厅完全听不见厨房里的任何动静。
奚午蔓到底没把手从楚修手中抽出,以客气的口吻说:“您和您丈夫多保重身体,一定能长命百岁的。”
楚修却说:“难道小姑和姑父没有保重身体吗?”
总觉得楚修话里有话,奚午蔓想追问下去,前者却没给她机会。
“生命是很脆弱的,我们永远不会知道死亡什么时候、以怎样的方式降临。”楚修抓着奚午蔓的手更用力几分,“我不能保证每次出差都能平安回来,我能做的只有尽可能为皎皎铺好后路。”
奚午蔓感觉到,楚修的掌心湿湿的、黏糊糊的。
被那样一双手抓着实在很不舒服,奚午蔓尽量把注意力集中于楚修流露出悲伤的眼睛,才控制住自己没有甩开她的手。
“蔓蔓,你是我能为皎皎找到的最好的依靠。”楚修软着嗓音,似乞求,似要引起奚午蔓内心深处的同情,“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你一定要把她留在你身边,就像你航伯伯把你留在身边一样。”
奚午蔓非但没有同情,反十分反感。
她总感觉,楚修是在用道德绑架她,而楚修连道德都没弄清楚。
奚午蔓微笑着抽回手,说:“您过虑了。”
“我也希望是我想太多。”楚修的手按住胸口,“但是我心里慌得厉害,我害怕皎皎被他们接回去,我怕皎皎重复我的过去。”
“是因为看见我么?”奚午蔓保持着客气的微笑,语气温和,“我让您有这样不好的担忧?”
楚修用力摇摇头,说:“不是。这两个月,我都没睡过一个好觉,我心里一直慌得厉害,我总感觉他们要来接皎皎走了。”
“他们不会来的,您在c国呢。”奚午蔓说。
楚修又用力摇摇头,再次抓住奚午蔓的手,说:“不管我在哪,他们都会来。他们会的。他们会。皎皎会落到他们手里,皎皎会被他们折磨死的。”
楚修还要说什么,厨房的门打开了,师谦端出一大碗汤,对客厅的二人说“马上开饭了”。
吃过饭,奚午蔓就离开了。
楚修坚持留她,说住家里比住庙里好得多。
奚午蔓以工作为由委婉拒绝。
回到道观后,奚午蔓立马让自己投入对宗教典籍的研究当中,为把楚修忘记。
她实在受不了,怎么初次见面的楚修也把她当天使丢下的葱头。
她当然理解一个母亲会担心女儿,但是,她并不认为自己有任何义务帮别人照顾女儿,也找不到那样做的理由。
她的黑暗生活,就是被奚午承从孤儿院带走开始的,她实在办不到充当一个为别人的美好童年而无私奉献的爱心天使。
别人会不会被虐待跟她有什么关系?
就算被折磨致死,那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世界上死于饥饿、贫穷和战争的孩子难道还少了吗?
对某个人抱有同情,就该对每一个有相似境遇的人都抱有同情。
在奚午蔓看来,楚修的女儿跟中东处于战火中的孩子并没有区别。
就像她没有把每一个中东处于战火中的孩子留在身边悉心照顾,也不会把楚修的女儿留在身边。如果楚修的女儿真的会被带回奚家。
连续一周的雨,奚午蔓怀疑这天会永远阴沉,她甚至产生过这样的怀疑——三月半的阳光属于幻象,是虚假的梦。
多亏经常跟着观中的道长同有其他宗教信仰的宗教人士交流,她把楚修和葱头忘得一干二净。
这天傍晚,天难得放了晴,西边天空破开一片澄净的浅蓝。
夕阳很快将蓝色染红,与道观红色的屋顶结合在一起,像是老天爷破开的巨大口子流出的鲜红的血。
那轮红日慢慢往下滑,不会因皇帝的命令而停止。
待红日完全隐入了远山,奚午蔓收回视线,转眼却对上一个小女孩半是好奇半是欣喜的目光。
那小女孩穿着有小鸭子图案的黄色雨衣,手中提着一把伞,伞尖滴下水滴,落在她黄色雨靴边的水洼,荡开半圈涟漪。
水洼中,小女孩的倒影与她身后的树交织在一起,像两个互不干扰的图层。
她咧开嘴,就甜甜地唤了奚午蔓一声:“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