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急得忘了回答苏慎渊的话。
电梯门一打开,她就走了出去。
倒不是忘了苏慎渊。相反,正是因为清楚他在身边,她才急着远离他。
她在第一时间进到与卧室相连的浴室,脱掉身上满是酒气的衣服,冲洗同样臭烘烘的头发和身体。
她终于冷静下来。
穿上浴袍,吹干头发,她想到之前苏慎渊问她的问题,开始回忆昨天晚上。
客厅只亮着一盏橘色小灯,苏慎渊站在落地窗前,正与人通话。
奚午蔓猜,他是从玻璃上看到她,所以他转身。
与她对视两秒,他起步走到她面前,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她的体温正常。
他又回到落地窗前,不时与电话那头的人说几句话,大多时候都在听对方讲。
他们又聊了近十分钟,才结束通话。
由于站着太累,奚午蔓坐到了沙发上,并为自己倒了杯热水。
“你要跟我说什么?”苏慎渊向她走近,把手机放在茶几上,转身落座于没有扶手的单人沙发。
“昨天,我在市图书馆附近吃晚饭的时候,碰到一个A大哲学系的学生,她说她主攻东西方哲学与宗教比较。”奚午蔓的目光有些闪躲,“昨天晚上,我就是想跟你说这个来着。”
苏慎渊没有接话。
客厅很安静。
奚午蔓右手食指和拇指指腹一下下捏着左手中指、食指和无名指的骨节,静静等待苏慎渊说些什么。
沉默了近一分钟,苏慎渊才开口。
“今天晚上呢?”他问。
奚午蔓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他又补充:“你今天晚上想跟我说什么?”
奚午蔓摇摇头,说:“没有。”
“如果你想回家,就告诉我。”他突然说。
“叔叔想我回去?”奚午蔓的心紧了一下。
“你看上去不高兴。”
他没多说,奚午蔓大胆猜测,他以为她不高兴是因为她想回家。
她突然担心他会把她送回奚午承那,于是告诉他,她只是因为受不了自己身上的酒味。
他信了。
但通过他的眼神,奚午蔓看出,他在想别的事情,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过问。
他想什么都是他的私事,她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过问他的私事。
她代入了一下自己,实在很讨厌别人试图打听她的心事,尤其当她知道那个人无法为她提供任何实质性帮助。
无论如何,她都接受不了自己成为自己讨厌的那种人。
于是她向苏慎渊道了晚安,回卧室睡觉。
第二天中午,苏慎渊为她组了个饭局,出席的都是A大哲学系的老师,主要是宗教学和东西方哲学与宗教比较学的老师。
一顿饭从中午吃到晚上,奚午蔓很累,不是吃饭累,而是听讲累。
老师们完全把包间当成了教室,奚午蔓是唯一的学生。
他们每个人都用最通俗易懂的语句向她讲授专业知识,从基础开始。
从泰勒斯的“水”到普罗提诺的“太一”。
从笛卡尔主体论的唯理主义宗教观到康德“心中的道德律”。
施莱尔马赫“绝对依赖的感情”,谢林“永恒的存在”与“永恒的形成”,黑格尔“上帝精神的产物”。
还有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无神论”与马克思“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尼采宣布“上帝死了”,海德格尔则希望人们“在思与诗中为上帝的出现做准备”。
及,最早的经院哲学家埃里金纳,以经验论和怀疑论结束中世纪经院哲学漫长历史的奥卡姆。
又及,据其宗教观奠立社会学理论基础的西方社会学鼻祖孔德,从语言学比较的方法出发、主张平等研究和检验每一个宗教的缪勒。
……
没完没了。
其间,老师们会因为一些观念而争论,但很快又继续向奚午蔓传教。
各种理论,各有特色。
学不完,根本学不完。
奚午蔓感觉头都大了。
直到苏慎渊来接她,老师们才终于结束了课程。
在饭店门口与老师们道了别,她紧跟着苏慎渊上了车。
她缩在座椅上,一句话都不想说,连眨眼都觉得费劲。
一回到苏慎渊的公寓,她看见床就趴着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才洗澡。
连续八个钟头被迫学习的结果就是,她一看见宗教学相关的书籍就生理性反感,差点把昨天吃的饭菜都吐出来。
她需要散散心,不,散散脑子。
但她不知道去哪合适。
思来想去,她想到穆启白说过,他开了一家咖啡店。
下楼刚出电梯,她就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拦住去路。
她还没来得及抬头看拦住她路的人的脸,先听见对方的声音。
“你真的在这里!?”年甫笙半是震惊半是失望。
谁家好人一上来就这样质问?
奚午蔓无语地轻叹一口气,她不知道年甫笙为什么会在这里。
旁边有人来往,且大厅自带扩音,实在不适合谈话,年甫笙一把隔了衣袖抓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就往大厅门外走。
听见年甫笙声音的那一刻,她就身心疲惫,根本无力甩开他的束缚。
她感觉双腿轻飘飘的,身体也轻飘飘的,她成了一个气球,完全任他牵着走。
他把她拉到没什么人的地方,松开她的手腕,仍是质问的口吻:“你为什么会跟苏慎渊在一起?”
奚午蔓本来没想回答,见他双眼微红,担心他突然大哭大闹,于是懒声回答:“既然你知道我跟谁在一起,想来不会不知道原因。”
“奚午承怎么会允许你跟苏慎渊在一起?”年甫笙双手紧攥着拳。
“不知道。”
见识过年甫笙发泄情绪的本事,奚午蔓直觉年甫笙这次也会把她的耳朵搞得嗡嗡的,于是坐到草坪上,双手抱住膝盖。
她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刚好她不用怎么仰头就能与他对视,刚好他们之间的空气会耗散一些声波的能量。
“你知不知道你招惹的是谁?”年甫笙忿忿地半眯了眼睛,“你以为苏慎渊是什么人?”
脑子里冒出一只生气的加拿大鹅,奚午蔓咧嘴无声笑开。
意识到不合时宜,她紧接着摇摇头,说:“不知道。”
“不知道你招惹他?你疯了吗?”年甫笙简直要抓狂。
奚午蔓微笑着看他。
她的淡然更令他抓狂了。
他双手抓了抓头发,想踢什么,可惜旁边没适合的东西,所以他什么都没踢。
他转向奚午蔓,低声吼道:“疯子,都是疯子!太可怕了!你们奚家人都是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