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缄口,又把目光挪回修逸身上,想看他的反应。他依旧漠着脸,像是没听见昭昭的话。
“昭昭儿,怎么说话呢……”虞妈妈笑着拉过昭昭的肩膀,对修逸笑道:“小公子,你既是昭昭的朋友,不妨去里面坐坐……不要钱的。”
见修逸没拒绝,虞妈妈吩咐姐儿们道:“呆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位小公子请进去。”
修逸长得漂亮,又不爱说话,收了戾气时与文雅的富家公子无异。众姐儿敬着他,更敬着他腰间那把刀,纷纷讪笑着请他进去。
修逸讨厌嘈杂,也闻不惯劣香。
他看向昭昭,昭昭也看向他。
昭昭正要让他寻个清净地方待着,小多挤过来横在了两人中间,他笑道:“哥,跟我来吧,我领你去楼上,那儿安静。”
小多比修逸小两岁,个子也矮些,为了不仰视修逸,他恨不得踮脚。
远观时,小多只觉得修逸好看得不像凡人,等离近了,闻着他身上那股冷淡的香,对上他平静的眼,心里才像结冰般生出了自卑。
龟公哪能和富家公子比呢。
男人最缺不得自信。小多挺起的胸膛一点点塌了,目光也渐渐下滑,落在修逸腰间的刀上。那柄长刀细如残月,和修逸一样漂亮又锋利……昭昭见过了这般惊才绝艳的人,哪还瞧得上他这样的俗物?
在小多的心跌碎前,修逸轻轻开口道:“麻烦你了,小兄弟。”
小多是人精,听得出修逸话中的善意,忙笑道:“里面请,里面请。”
他走在前面为修逸开道,打起门帘,领修逸上二楼喝茶。
姐儿们围向昭昭,有人好奇道:“昭昭儿,那小公子模样俊就算了,身家似乎也不凡呐……难道他就是梁老板?”
昭昭心想,这蓝颜祸水跟来做什么?多惹好些麻烦。
她往二楼瞟了一眼,又看了看虞妈妈,冲姐儿们笑道:“羡慕吧?”
“羡慕!羡慕!”众人异口同声。
有人挤上前,握紧了昭昭的手:“好昭昭,姨从小就看着你长大,你果然不同凡响。快教教姨,咋钓上的这种狠货?”
昭昭指了指空荡荡的堂中,故弄玄虚道:“倒壶茶来坐着说,我细细教你们。”
——
宿春风是个旧楼子,二楼翻新过几次,上了新漆,还是遮不住梁木的陈腐味。
修逸跟着小多进了最好的一间屋子,临窗坐了。
小多用楼里最好的茶具上了一壶最好的茶,很客气地倒了一杯捧过去:“这是今年新产的肉桂。前些日子有武夷茶商在楼里歇脚,我们妈妈花高价钱买了些。”
修逸接过杯子,盯着那澄黄明亮的茶汤看了会,放下,“多谢你。”
小多以为修逸是喝不惯岩茶,笑着说:“小哥,要不我再给你沏一壶?咱这儿还有老寿眉,十年往上了,入口可甜了。”
修逸见他生怕亏了自己的吃喝,指了条明路:“白水就行。”
小多没想到他这么朴素,转身去换水壶。
修逸不碰外面的吃喝,要碰也碰最简单易辨的,例如白水,无色无味,有没有下东西一闻一看便知。
他接过小多新递上的白水,浅浅地抿了一口,听小多说:“小哥,你若想吃些什么尽管开口,你是昭昭儿的朋友,我不能怠慢你。”
昭昭儿?
修逸听得有些唏嘘,外面人都一口一个婊子妓女地喊她,视她如野狗一般,原来世上也有人把她当个宝。
咚咚咚,格门被敲响,说话的是个小丫头:“多多哥,昭昭姐让你在上面好生陪着客人,一楼吵,别让客人下来见笑了。”
客人两字听得小多格外舒服,果然,昭昭把他当自己人,把修逸当外人,高下立见。
他压下心里的得意,隔门回小丫头道:“你跟昭昭说,我招待客人,她尽管放心。”
小丫头应了一声,踩着楼梯下去了。
“你们是好朋友?”修逸问。
小多打量着他的神色,揣摩着他的心思:“十几年的好朋友。”
两人满打满算才活了十四五年,不就相当于青梅竹马?
修逸听得出他的意思,也看得穿他的想法,于是指了指角落木架上的旧书,转移话题道:“那是什么书?”
这间屋子大,装修也好,专门用来招待富些的客人,却不曾在木架上摆过什么附庸风雅的书。
“想是前几日来喝酒的爷落下的。”小多走过去拿起那本书,兴奋地嚯了一声,“居然是《断密涧》的唱本!”
他不好意思自己独看,摊到茶案上,和修逸一起品评:“好,甚好!本朝印的新本,没删掉最精彩的那部分。”
这出戏讲的是唐初旧事,俩男人一起投了唐,后又反唐,最终一起死在断密涧。
前朝钳制思想,删去了《断密涧》中关于弑君谋反的唱段,民间也不许传唱。
小多爱惨了被删的那段,目光凝在纸上,情不自禁地唱了出来:“昨夜晚在宫中饮琼浆,夫妻们对坐叙叙家常。孤把那好话对她讲,谁知贱人发癫狂?大丈夫岂容妇人犟,因此拔剑斩河阳——”
纵然并无锣鼓点起,京胡声响,月琴急急催,小多也像个威步登场的老生,亮相就高高吊了一嗓。
等声音落下去,小多才想起旁边还坐了个修逸。
他抽了自己一耳光,不好意思道:“怪我,怪我……”
谁料修逸并无不悦,反而把腰间的刀解下来递给小多:“这么精彩的嗓子,没曲乐合就罢了,没刀剑怎么行?”
他早注意到,小多艳羡的眼神时不时往刀上瞟。
修逸轻笑道:“会不会舞剑。”
他爽快,小多也不拘着,点头如捣蒜:“会会会。”他爱怜地接过刀,这柄刀比水佳胤的那柄雁翎刀更重,雕纹也更精美,简直像是艺术品。
小多拔刀出鞘,寒光乍现,刀膛中的银珠发出清响,他惊讶道:“好妙的点子。小哥,你连用刀都这么风雅。”
“不是我的刀,我带着图个好看罢了。”
“那这是……”
“朋友的刀。他小时候上战场害怕,不敢杀人,他旧主子特意造了这把刀送他,叮铃叮铃的,用起来能忘掉自己在杀人。”
小多不解:“这么好的主子,又为何成了旧的?”
“若有一人,他虽对你好,但只把你当手中刀剑门下走狗,你会如何?”
小多笑了笑:“那这便跟《断密涧》对上了。”
他站得离修逸远远的,试着舞了舞手中的刀。
修逸用案上的笔杆敲响杯盏,找对了调子,为他起声道:“可叹三十六员将,东逃西奔各一方……贪心不足生妄想,一心只想做帝王……”
小多万万没想到,修逸竟然也懂戏,连忙合道:“贤弟把话错来讲,细听愚兄说比方,昔日里韩信谋家邦——”
修逸道:“未央宫中一命亡”
“毒死平帝是王莽!”
修逸道:“千刀万剐无下场”
“李渊也是臣谋主!”
修逸道:“他本是真龙下天堂”
小多唱到尽情处:“讲什么真龙下天堂?孤王看来也平常!此番借来兵和将,带来人马反大唐,唐室的江山归孤掌——”
他气不足,修逸笑着接上:“封你个一字并肩王。”
“人心不足蛇吞象,霜雪焉能见太阳?”这出戏已经到了末尾,小多吊嗓收尾:“错中还从错路往……君臣一路好商量,李密打马朝前闯,王伯当……错保篡位的王。”
唱完一曲,两人已然成了神交已久的知己好友。
小多把刀还给修逸,哈哈道:“你不是乱臣,我也不是叛将,咱俩竟唱得像真要篡位一样。”
修逸面不改色,将刀收回腰间,夸道:“你刀舞得不错,哪学的?”
“城西的戏堂子。”小多剥着花生米,“那唱武生的大哥舞得一手游叶花里剑,那叫一个飘逸潇洒,迷得看戏的姑娘哇哇叫。”
闲着也是闲着。修逸闻不惯楼里的陈木味与脂粉味,便道:“带我去看看?”
小多求之不得。平日他想去看戏都要偷偷摸摸,今个儿招待客人是公事,不会被虞妈妈看成偷懒。
他瞧了眼天色,往兜里揣了满满当当的煮花生:“走,咱现在就去,晚了可抢不到前座了。”
修逸跟着他出了屋子,走过一段暗窄的过道,踩上了咔吱咔吱响的楼梯。
没走几步,听见昭昭的声音:“其余的事也不必多说。总之只要赚了钱,什么年轻好看的男人搞不到?”
她语气得意,大约已经吹嘘完了一番自己在云州的奋斗史,不知把那些辛酸肮脏的事粉饰成了什么样子。
姐儿们已经被她唬傻了,以为她当真在云州短短一月就白手起家,赚了钱不说,还搞到了那么好看的男人,忙问道:“昭昭儿,你方才说的发财法子,用到咱们身上也可行吗?”
楼下的声音小了,似是一群人将昭昭围得密不透风,生怕把她发家致富、赎身脱籍的法子漏出去。
小多听了点尾音,一愣一愣的,他摸着头看向修逸:“小哥,我家昭昭儿真有那么厉害?”
难怪刚才特意喊人上来传话,让小多好生招待他,千万别下楼。
修逸倒好奇,若他站在昭昭旁边,她还能不能雄赳赳气昂昂地说出方才那番话?也不知在昭昭口里他成了个什么样,凭色相吃女人饭的软蛋?
他淡淡道:“比她说得还厉害。”
到了楼下,果然瞧见一群人围成了圈说话,谁也没注意到楼梯下来了人。两人蹑着脚步,出了楼。
昭昭说得兴高采烈,末了笑道:“我从小在这楼里长大,得了大家诸多照拂,如今好过了,自然该饮水思源。”
又拿出一叠宣纸放到姐儿们面前,道:“我现在还没想好做什么生意,但有人有银子,不愁找不到钱生钱的路。为了方便,还请大家在纸上落了名,再写上自己懂什么,会什么。”
姐儿们听了她的传奇事迹,敬佩不已,又得了她这句话,纷纷捏着手绢哭起来,又是感激又是夸赞。
有人捉笔写了名字和特长,昭昭拿起来一看,摇了摇头道:“跳舞,奏乐,唱曲一类的不必写了。”
姐儿们不解:“为何?”
大家不论年纪大小,都当了大半辈子的婊子,懂的无非是怎么哄男人开心,会的也只有供人取乐的才艺。若这三类都不能写上去,那还有什么能写的?
昭昭把那张纸撕了,平静道:“我且问你们,这些娱人声色的才艺都是表演给谁看的?”
“这还用问?男人啊。”
“天底下男人有几个管得住下半身的?又有几个穷人扛得住银钱的诱惑和权势的威压?”昭昭道,“我既要带你们做正经生意,就不该再走这种容易弯的路。否则我与老鸨又有何异?”
人堆里飘出一声冷笑:“呦,你这是刚飞上枝头,就看不起自己的本行了。”
昭昭懒得矫饰:“我看不起妓女这个行业,而不是看不起被迫为娼的女人。”
那人又道:“你天花乱坠说了一大堆,也不知真假。我只问你一句——你说领我们做生意,能比我们现在赚得多吗?”
“我说不准。”昭昭淡淡道,“我把丑话放在前面,今后赚的都是辛苦钱。你们有不肯岔开腿卖的,想凭自己本事吃饭的,就来我这儿落字。若还想走老路,就早些散了吧。”
此话一出,姐儿们散了许多,走时还抱怨道:“我以为她带回来的那人是什么富家公子,结果只是个吃软饭的。”
“就是,谁要听她怎么赚了银子后倒贴男人?”
“话说得好听,我以为真能从她那儿学到点攀高枝的手段呢。”
待一群人叽叽喳喳地走了,昭昭面前还坐了七八个姐儿,有的年老色衰卖不出去,有的身子垮了不敢再卖,还有个岁数小,还没开始卖,头上梳着辫子。
昭昭记得这小丫头是云儿的妹妹,叫柳儿。
柳儿转着水灵灵的大眼睛,问道:“昭昭姐,这三类都不作数的话,那什么才能写上去?”
其他人也有一样的疑问。
昭昭答道:“只要和色相无关,就能写上去。比如说力气大,不怕脏,肯干活,能待客……”她想了想,又答:“会做饭,刺绣,管账,文墨一类的也能写上去。”
柳儿和其余人应了声。
望着面前空荡荡的座位,昭昭衣锦还乡的雀跃已经没了一半,事情比她想得还要艰难。
正是沮丧时,却听身后有人道:“昭昭,虞妈妈叫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