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姓?”
“回娘娘,我无父,娘亲这一脉往上数三代都是妓女,都没有姓。”昭昭平静答道,“我自然也没有。”
言宗怜听后久久不语。这股沉默闷人得很,昭昭心里开始打鼓,难道自己摸歪了言宗怜的性子,她更喜欢内敛些的姑娘?
昭昭正想着如何补救,就听屏风后的言宗怜轻轻开口了:“我赐你姓,你肯不肯?”
这就是和贵人说话的难处了。以往昭昭和人打交道,都能揣摩出对方的喜恶,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明里暗里牵着对方走。
到了云摧和言宗怜这儿,她便成了翻不起风浪的小猴,张牙舞爪全无作用。
也罢,装不出来就不要装,省得婢学夫人徒增玩笑。
昭昭心一横,索性屈膝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头:“谢娘娘。”抬起头又说:“我不肯。”
言宗怜笑了笑,起了点兴致:“为何?”
“昔日明太祖北伐讨元,臣下劝他攀附先贤,好让出征更合正统天命。明太祖却说,我本淮右布衣。”昭昭脑里回忆着小多讲给她的话本子,眼中神采奕奕,“明太祖君临天下尚且不屑作伪,我区区微末之身,何必用娘娘赐下的姓氏,粉饰早已接受的现实?”
她自知这话说得狂妄逾礼,便俯身一拜,久久不起。
四下安静,只剩扇车轻轻转动的声音。那风是从冰坛上来的,扑在昭昭后颈上凉幽幽的,引起一片寒栗。
像是过了一万年那么久,言宗怜轻飘飘地问道:“你可知道这话的后半句是什么?”
昭昭的太阳穴砰砰跳,印象中没听小多说过后半句,只记得那个说书人犯了口忌,被衙门拉到菜市场砍了头,人头在血雾中跳得高高的,死有不甘的眼深深地望着昭昭。
她正要答不知,却听屏风后的修逸淡淡道:“天下于我何加焉。”
天下。
这两个字太大也太重,普通人挨不得。宁王一家即便和皇上面和心不和,也是实打实的贵族,哪能听得了泥腿子说这种犯上的话?
昭昭顿时出了一身冷汗,掐住掌心不让自己发抖。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昭昭想了一万种自己的死法。在她快把自己吓死前,言宗怜终于开口了:“云摧,记住她的脸了?”
云摧瞟了眼跪在地上的昭昭,她绑头发的两道带子随着颤抖不停地摇,果然还是个孩子。
“记住了。”
言宗怜笑了笑,道:“昭昭,你先回家吧,几日后拿上你家的户帖来找我。”
昭昭懵住了……户帖?这是允了脱籍的事?
不等她多问,屏风后走出一个穿一身蓝的小丫鬟,把她从地上扶起来,领出了门。
昭昭如置身梦中,生怕多说几句就把梦搅黄了。她默默地跟在小丫鬟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像是踩在云里。一直到了院门,才鼓起勇气问:“姐姐,娘娘刚才是说让我过几天拿户帖来?”
也不怪她开心得发懵。贱籍和良民一样都有户帖,上面录了一家人的信息,窈娘昭昭阿蘅三个人都在同一本户帖上……言宗怜难道是要帮她们一家脱籍?
小丫鬟本不想泼昭昭冷水,但怕昭昭期望太高、未能达成反而怨恨言宗怜,便道:“方才我听你说话甚是伶俐,你是个有机锋的人,自然懂得‘取其上者得其中’的道理。”
昭昭没读过几本书,稍微沾点墨水的东西都是从窈娘和小多那儿听来的,哪懂这些文绉绉的话?
见她疑惑,小丫鬟轻轻笑了笑:“你也别怪我说话难听——你这事儿吧,既难办,又上不得台面。咱王府虽然有权有势,但和云州府衙不对付已久。娘娘身份贵重,随口说一句,府衙办了就是办了,没办的话,娘娘也不能为了你们一家追着赶着催府衙。”
昭昭知道她说的是实情,也晓得自己以小博大,已经赚了不少。可飘在空中的雀跃被三言两句踩碎,面上还是忍不住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她攥紧了衣袖,不肯轻易放过生平仅有的机会,厚着脸皮问:“敢问姐姐,还有别的办法吗?”说着,她又从荷包里掏出碎银子,想贿赂小丫鬟:“麻烦姐姐帮我多美言几句。”
小地方出身,又常年混迹于市井,昭昭会的无非就这点小伎俩。
小丫鬟瞧着手中的碎银子,哑然失笑。她摇了摇头,把银子还给昭昭:“你当真是年纪太小,见的人太少。”
她年纪比昭昭大些,个头也比昭昭高,居高临下的注视中只有怜悯,并无嘲讽:“你既出身底层,就该知道贵人们本不必把我们当人看。娘娘谢你,赏你,帮你,都是出于情义,可有可无的情义。你若要些金银也就罢了,却一上来就图穷匕见狮子大开口,未免太着急了。”
“方才你在里面回话,句句卖弄小聪明,想依着娘娘的喜好展示自己,搏得更多东西。”小丫鬟笑了笑,“你以为旁人不知道么?那屋子里里里外外一共七八个丫鬟,我是其中年纪最小的,都能隔着帘子把你扒得一干二净,更何况其他人精?姑娘,蠢人最忌讳的就是卖弄自以为是的小聪明。”
昭昭活了十三年,头一次被人骑在脸上瞧不起,想反驳却又无话可说。她耳朵和脸烧得绯红,自己方才当真是供人取乐的跳梁小丑了!
羞归羞,悔归悔,她却一点也不气,红着脸解释道:“姐姐见笑了,我原就是小地方来的人,没读过几本书,也没什么见识。身边的人也大多市侩圆滑,口中少有实话,我年纪轻不懂事,被她们吹嘘几句,便认不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了。”
又将装银子的荷包恭恭敬敬双手奉上:“切莫推脱了。麻烦姐姐再指点我几句,这些银子就当是给姐姐润嗓的茶水钱了。”
小丫鬟笑,她原以为昭昭会脸红耳赤气得跳脚,谁晓得她竟如此上道,倒真是会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