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多在濮阳县弄明白了青条石的事,立即写了第二波信给昭昭,其中阐明了青条石历年来的价格起伏,还估算了下赚头。
末了,小多问,他们花银子囤老大些石头应该放在何处,才能不惹别人注意?
整整一个上午,昭昭都在心中谋算这些事,与众人合曲时常常走神,弹错了好几次调子。于是有人私下找孙管事告状,说昭昭仗着和梁惜攀上了关系,就懈怠了正经差事。
孙管事听后,装模作样地点了昭昭几句,然后又握着她的手说:“昭昭儿,等梁老板下次来寻你的时候,你使使劲儿,看能不能从他口中套出点儿话来?”
昭昭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事,故作为难道:“奶奶,这事我前面旁敲侧击过了,他不答,便是心里对我存着提防。我若再紧紧追问,他疑我居心不良,不想为我赎身了如何是好?”
孙管事一想也是,叹气道:“倒确实急不得。”
她又说起那五千两拿出去放印子钱的事,“混着教坊账上的钱,放给兵马司的一位老爷了。他位高权重的,咱只敢收他两成利。”
兵马司?
昭昭心跳漏了一拍,问道:“奶奶,我家妈妈曾说过,我娘当初在云州也是受您看顾的,可惜她后来倒贴给了一个兵马司的小官儿……敢问您,这小官儿是谁?”
孙管事不答,像是早就和虞妈妈通过气一样,咬死了嘴不跟昭昭说。
她把昭昭拉到跟前来,细细地瞧,另起话头道:“与其想那些,还不如想想怎么抬高自己的身价。”
孙管事从妆台上拿起一盒黛粉,轻轻替她画着眉毛:“今晚梁老板也会去。这男人啊,最见不得自己瞧上的女人被抢走……我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宴上你别光弹曲儿,四处走动走动。梁老板若是吃味儿了,指不定明天就来赎你了。”
昭昭觉得很没意思,折腾来折腾去,还是这套等别人、靠别人、吃别人的路子,没半点新意。
她被孙管事东摆弄西摆弄了会,婆子迈着瘸腿进来了:“管事,那个什么雀儿回来了。”
孙管事停下为昭昭抹胭脂的手,皱眉道:“哪个雀儿?”
“前几天跟在七殿下后面耀武扬威的。”婆子很瞧不起的样子,“也不知道哪的风把她吹回来了,焉巴巴的,求着要见您呢。”
孙管事笑,神情中带了点幸灾乐祸的味道,大概是雀儿发达时没给她赏钱的缘故:“快请,快请。”
没等婆子动身,昭昭将她扶到椅子上坐下:“婆婆您脚跛,下楼不方便,还是我去吧。”
说罢,昭昭一边用袖子擦着脸上的胭脂口脂,一边踩着楼梯往正院去。远远的便见雀儿像只小鹌鹑似被一群姐儿围在中间,众人讥笑道:
“呦,您这么有身份的人怎么还回我们这种脏地方呐?”
“当初飞黄腾达时看也不看我们一眼,怎么才短短几天,您又夹着尾巴像条丧家犬似地回来了?”
雀儿穿的还是几天前的衣裳,戴的也还是原来那些贵价首饰,脸上那副高高在上的神情却没了,只剩了强撑的平静:“我是殿下的身边人。”
姐儿们嗤嗤笑起来:“姑娘,咱不说远了,只说近些年来跟过皇亲国戚的姐儿少吗,有几个得了正果的?你出了教坊往西走三条胡同,里面住了个叫李三娘的老婆子,她当年还伴过先帝的驾呢,陪过真龙后照样被下等人睡!人家只把咱们这种人当做路边的阿猫阿狗,随便玩一玩逗一逗,你倒真以为自个儿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雀儿脸色越来越白,想反驳又不知如何说。
昭昭见状,连忙挤进人堆护在雀儿身前,对众人道:“她是来找我的。”
众人对视一眼,有个懂事谨慎的,小声说道:“梁老板好像要为她赎身呢……”
一个妓女,想混成王妃属于白日做梦,相比之下当官商的妾就脚踏实地很多。众人顾念到昭昭有望飞上高枝,不想和她起冲突,三三两两地散了。
昭昭牵着雀儿的手,轻声道:“她们见不得你好,专挑戳你心窝子的话说呢。”
昭昭原本也存了看笑话的心思。
可一见雀儿可怜巴巴的样,她又觉得雀儿只是笨,容易得意忘形,虽然有些讨厌,但当真不坏。
四下无人,雀儿抹起眼泪,抱着昭昭哭起来:“他不要我啦……昭昭,他不要我啦……”
昭昭被她扑得险些站不稳,立直了身子,抚着她背问:“先别哭,慢慢说。”
两人上楼进屋坐下,雀儿连喝了好几杯茶,攥着茶杯闷闷道:“那天散了宴后,他就被宁王府的人请走了,再也没出现过。”
昭昭失笑:“那这跟他不要你了有什么关系?”
“我感觉到了,昭昭。”雀儿的泪落进杯中,溅起小小的水花,“我这几日住在徐知州府上,那些小妾都不奉承我了,我便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今个儿早上,殿下的侍卫来了,让我拿着银票回家,以后好好过日子。”
昭昭默了会,又开口问道:“那你拿着钱回家不好吗?何必非得回来让人看笑话。”
“我……”雀儿咬了咬嘴唇,“我不甘心,我想亲自再见他一面。”
昭昭只好领着雀儿去见了孙管事。
孙管事听了她的想法,只笑了笑:“姑娘,大伙儿都知道你前些日子跟了七殿下,我再把你塞进妓女堆里,不是打殿下的脸吗?”
雀儿打开背上的包裹,掏出价值连城的金银首饰,双手捧给孙管事:“求奶奶给个机会。”
孙管事虽然爱财,但从来不做蠢事,摆手道:“你是被贵人碰过的姐儿,我不敢让你抛头露面。”
宁王府戒备森严,若没有乐伎舞伎的身份,雀儿如何进得去?
从前她趴在意行背上时,闻着那股甜滋滋琥珀香,只觉得天边近在眼前,万物都唾手可得。如今摔到地上,才反应过来她与意行当真是两个世界的人。
或许于他而言,她当真只是一条特别点的猫儿狗儿。宠物嘛,主子对宠物好时不会计较得失,丢弃时也懒得说明原由——只要主人腻味就够了。
雀儿的心一点点结冰,却还绷着一根名为侥幸的弦,她又求了求孙管事,依旧无用。
孙管事觉得她像是听不懂人话,有些烦了,让她赶紧走。
昭昭陪着雀儿灰溜溜地出了屋子,正想安慰几句,雀儿却咚一声跪在了她面前,拉着她的衣摆哀求道:“昭昭儿,帮我想想办法。”
昭昭不语,她想不出两人有什么能称之为友谊的交情,也不觉得她亏欠了雀儿什么需要偿还的东西。
她找不出帮雀儿的理由。
雀儿耸了耸哭红的鼻尖:“我承认,我之前有意冲你炫耀,但哪个人没点虚荣心?你原谅我吧,昭昭儿……”
昭昭觉得她傻得可爱,笑道:“雀儿姐,我像是那种因为一点鸡毛蒜皮小事,脑子就不清醒的人吗。”
她这话说得云遮雾绕,但雀儿读懂了她的眼睛,于是赶紧把刚才孙管事不敢收的东西塞进昭昭手里:“帮帮我。”
昭昭把那两根金簪收进了袖子里,好家伙,随便一掂就知道是狠货。
昭昭努力压住上扬的嘴角,装出一副大尾巴狼的平静样,领着雀儿到自己屋子坐了,淡淡开口道:“我尽力一试吧。”
合上门前,她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雀儿:“雀儿姐,你会什么乐器?”
雀儿思索片刻:“琵琶还算拿手。”
昭昭略一思索,便合上门噔噔噔下了楼,直直地往东苑的一排矮屋去,敲响了一面窄小的门。
门开了,是个瘦弱枯黄的女人:“你是?”
她不认识昭昭,可昭昭认识她。
她是教坊中年纪最大的那批琵琶女,因为年老色衰,她在座上演奏时常以薄纱蒙面。
这次去寿宴伺候的人里,孙管事挑中的其他姐儿都是因为年轻貌美,独有她这朵日落黄花凭借的是一骑绝尘的琵琶绝技。
“我叫昭昭,合曲的时候我们见过。”昭昭拍了拍自己的腰包,里面的碎银子发出动听的声音,“方便进去说吗。”
女人不是傻子,立马侧身让昭昭进了屋。
昭昭单刀直入,把银子放在桌上:“我有个朋友,想出二十两银子,顶你的席位。”
女人愣住了,老半天才开口问:“你朋友是教坊中人?”
“算半个吧。”昭昭笑,“她是外面野楼子里的,生得漂亮却没遇贵人的机会,所以想花钱顶姐姐的位置,求个机遇。”
女人叹了口气,她已经很老了。
距离上次被有头有脸的老爷相中,已经有两三年了。
她记得那夜也是官宴,有位老爷夸她的琵琶弹得既有风骨又有情韵,连她面都没见,就给了孙管事上灯的钱。
她以为经历这么多年的风吹雨打后,终于遇上了个知她懂她的,谁料他一见她,就赶紧穿上了衣服,去找孙管事退钱。
她怯怯地望了昭昭一眼,轻声问:“能不能再加点。”
昭昭见她屋中布设陈旧,想来多半生活不易。于是又从兜里掏出两块碎银:“再没多的了。”
她一个小雏妓,女人也不好意思再开口。收了钱后,女人从床边拿起一把旧琵琶递给昭昭,嘱咐道:“这把琵琶跟了我十几年,音色清脆不失圆润,你朋友若想仿得像,不被人发现,需得拿着这把琵琶去。”
昭昭道谢,接过琵琶时却怔住了。
琵琶的背板上有一朵阴刻的蔷薇花,昭昭见过,在窈娘的月琴上有朵一模一样的。
昭昭细细打量女人的脸,推测着女人的年纪:“姐姐,你可认识窈娘?”
闻言,女人也愣住了。
昭昭又补了一句:“弹月琴的。”
女人望着她,眼底泛起波澜:“你是窈娘的女儿?”
昭昭点点头,女人连忙问:“她还好吗?”
“好。”
“好就行,好就行……”
昭昭用指甲掐了掐掌心,笑问道:“今日相遇也算有缘,我想向您打听一件事。”
“何事?”
“当初我娘爱极了的那个男人,姓甚名谁,如今身在何处?”
“……你是想认祖归宗?”
昭昭点了点头。
女人有些疑惑不解:“孙管事没跟你说起过这事?窈娘最初的那个男人就是如今的兵马司指挥,游明游大人。孙管事私下与他来往不少,两人常搭伙做生意,你若想认祖归宗,孙管事能帮你。”
昭昭心中一寒。
难怪。
难怪对她避而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