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姬的目光变得迷离,忆起久远之事。
“那个时候,我的性格极其张扬,总以为自己比王妃年轻,也能生出儿子,就没把王府主母看在眼中,所以也常口无遮拦。”
“有段日子,我身边的丫鬟经常替我打抱不平,念叨程侧妃的儿子日日骑马,哪一日若从马上摔下来摔成傻子就好了。”
吴姬被送往小净庵的时候,宋简尚未封为延心郡王,所以她只将其称为“程侧妃儿子”。
“然后我呀……就傻乎乎地当众讲出了这些话。”
吴姬讲到此处,突然咧唇,露出一抹自嘲的笑,眼底却藏着深深的悔恨。
方知雨瞧见,只在心底叹道:年少轻狂,口无遮拦。
吴姬道:“谁知道,讲完这句话的次日,程侧妃儿子就坠了马。没过多久,府医就断他脑子出了问题,大概率好不了。”
顿了顿,她侧头,问道:“现如今呢?那无辜的孩子可好?”
方知雨哽咽了下:“挺好。获封延心郡王,一辈子衣食无忧。”
至于是不是还傻着……就不必让此刻吴姬知晓了。
吴姬虽然清醒了些,却没有精力思考更多,只是笑笑:“那就好。”
“其实最傻的是我。我傻乎乎地以为自己嘴好,一句话就替自己的孩子谋了将来。谁知后来的一切都超出了我的想象。”
之后的事,与孟嬷嬷所言大差不差。
太妃的确在其中起了很重要的作用,让吴姬参与构陷王妃,又在淮王勒令严惩流言之时,主动揽过处罚吴姬的责,送去毒酒一杯。
彼时吴姬有孕,只好用腹中孩儿性命换得太妃一念之仁,却被送到小净庵……
之后的事,吴姬不敢深想,眼角却抑制不住滚滚泪下。
方知雨也融了一汪泪在眸中,久久无言。
飞扬跋扈而已,年少轻狂罢了,算不得大恶人,却受了这么多苦……
一小会儿后,方知雨用袖角抹了抹自己的泪,道:“你想见见她们吗?你的女儿们。”
床榻上的人没有回答。
昏暗的屋里静谧无声。
良久,吴姬才道:“她们都是因孽而生,不见也罢。”
不见,才能与淮王小妾私生之女的名头割离。
不见,才不用背负世人苛责的目光。
“但,”吴姬道:“我的第一个女儿……是淮王的骨肉,她……”
“她在!”方知雨猛地又抹了一把泪,“我叫她进来!”
不等吴姬答复,方知雨反身出去,不顾任何人目光,将在院中发呆的思荻推了进去。
淮王双眸圆撑,刚想问上一句,就迎上了方知雨充满怨愤的眼神,瞬间气势全无。
思荻是认得吴姬的,也知道吴姬是自己的生母,只瞧了床上之人一眼,就跪了下去。
“娘亲!”
门“砰”一声关闭,方知雨守在了房门前。
“娘亲……可认得女儿?”
吴姬试图撑起身子,却乏力地摔回原处。
思荻忙上前,想握住吴姬的手,却被躲了开去。
“不要碰到我。”吴姬双眼含泪,声音发抖:“我已污秽,而你……”
——是淮王千金,将来会是郡主,会过得比我好。
可这话吴姬没有说出口。
她的女儿,如果不是淮王女儿……会不会过得更好?
思荻没有听吴姬的话,执拗握住娘亲冰凉的手,想要替她捂热。
九岁小女孩,就算不通人间事,也已经知疾苦懂别离,泪水不断外涌,遮住了视线。
吴姬力气全无,只能含着泪色看向自己的女儿,眼底藏着无尽话语,却不知从何讲起。
“思弟……”
“娘亲,世子妃给我改名叫‘思荻’,希望我像荻花一样经风不败。”
荻花,生在野外,随风摇曳,凄凉之景,却也坚韧顽强、能经风历雨!
这是方知雨希望思荻能长成的模样,却给了吴姬最大的安慰。
“好。挺好。”吴姬望着自己的女儿,眼中景象逐渐模糊。
***
屋外。
那一声“娘亲”惊天动地般传进淮王耳中,惊得他浑身战栗。
眼瞧着挡在门前的方知雨,想起了最初她护住王妃的模样——她护王妃,因为那是她的婆母,如今护吴姬又是为何?
淮王终究没有问这个问题,因为他有更多的疑惑。
“思荻……是我的女儿?”
方知雨翻了个白眼,轻轻的,却斜着眸子看过来,“淮王大可去问太妃。当年可是太妃处置了吴姬。”
吴姬没死,还活着回来,还刚刚产下一女……淮王被噎,一时无言。
转念之间突然察觉,世子妃又不唤他“父王”了!
就在淮王心头杂乱之时,屋内的思荻发出哭喊,竟是吴姬去了。
淮王抢步上前,“世子妃且让步,让我瞧她一眼。”
换做旁人,怕是诚惶诚恐直接让到旁侧,但方知雨胆大包天,依旧站在原处,对上淮王急切又冰冷的眼神,一动不动。
宋筠挪了过来,站在方知雨旁侧,也一动不动。
直到身后房门轻轻被打开。
思荻出现在门边,满脸泪痕,泣不成声:“娘亲身故,去前曾言:‘污秽丑陋,不见最好。若能相念,此生无悔,若能相忘,三生莫遇’。”
思荻没读过多少书,只认得少许字,所以这种话绝不是她编撰,定出自吴姬之口。
淮王的心瞬间沉到谷底。
吴姬不想见,怕自己死前丑陋给他留下阴影,但吴姬也悔恨此生,希望来世不再纠缠。
方知雨也懂了这些话,将看向淮王的目光转开,眼底藏着蔑视。
这就是淮王,伤透了所有好女人的心,却依旧不肯踏出惩治恶人的那一步!
淮王满脸震惊,眼藏愧疚,盯着思荻努力寻找她脸上属于吴姬的那些特点。
他突然忆起,某一日在世子府里,思娣前来奉茶,动作生涩,面色慌乱……
如果她本就没有被当做丫鬟,这一切就能解释得通了。
她一直都好好的,比之前胖了些许,也白了些许。
“思荻?”淮王探出手去,可刚行到一半,面前的身影就恭恭敬敬行了礼。
“思荻见过淮王。”
小女孩行过礼,膝盖微微一弯,闪到了方知雨身后。
她没有唤“父王”二字,也没打算听从娘亲的话成为“郡主”,她只想成为世子妃那样的人——连背影都光芒万丈。
淮王手臂一僵,讪讪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