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与雄鹰齐飞,群山共夕阳,
大地银装素裹,泛起阵阵粼光。
悠扬的号子,在牧人的栅栏飘荡。
古老的歌谣,随着放马的草原民族,响彻野狐关。
策马行走在东川大道的雪泥路上,
看着无数牛羊,被奴隶、仆从赶入牛羊圈,
这份宁静和谐,让铁力可汗跟萧成章不禁相视一笑。
每当雄鹰般的草原汉子压力巨大时,他就会出来走走。
如今,大突厥部又走到了十字路口。
是撤退,还是继续!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
铁力可汗熟读史书,他知晓,没有一个大国,可以灭掉另一个强盛的小国。
堡垒都是从内部攻破的,如果硬来,那就是战争泥潭。
此刻,勒尔浑河,伟大的突厥族,似乎陷入了赵国的泥潭。
三年前,定王大军拦在野狐关,
铁力做梦都想来北边。
可三年后,突厥国梦寐以求的胜利,却又在南边了。
回忆往昔,那场野狐滩血肉磨坊,铁力可汗不禁有些唏嘘。
“军师,那个时候是不是太可惜了?”
“早知今日,当初拼了命,也要跟项济、周云决个生死。”
当年为了惧怕损失,放了建安军一马。
如今看来,大错特错,当时突厥人应该不计后果,拼命也要杀了周云才对。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远方,夕阳下,
一个马奴正在责骂他八九岁的孩子慵懒。
小马奴的母亲,是个草原布工,
她面部轮廓很深,是个色目女人,
萧成章估计,该是突厥人论功行赏,送给马奴的吧。
铁力可汗,是萧成章见过的前所未有的雄主。
也许,周云气魄可能跟他相当,甚至单论才能,武川卧龙更胜一筹。
但赵王太感情用事了,今后必将陷入无尽的权力纠缠中。
色目女布奴把孩子护在身后,用萧成章听不懂的话,不停呵斥着,脸上全是草原风霜的长脸马奴。
这种奴隶生子,还能一家具在的情况,是最近几年突厥大汗的恩典。
铁力研读了赵国的思想,宛如醍醐灌顶,决心给草原底层一丝光明。
他规定了,所有奴隶均受可汗金令保护,
无故宰杀奴隶,兵卒砍其手,贵族削其鼻。
但凡读书人,看一眼就知道,李宣的‘权力论’是绝对正确的,
李宣说权力的本质是暴力,数量最多的奴隶、仆从,天然拥有权力。
贵族通过管理庶民获得权力,皇帝通过管理贵族获得无上的权力。
当基数足够时,这三者是客观存在的,
若是皇帝直接管理庶民,那么参与管理的庶民,就自然变成了权贵。
李宣认为,当一切颠覆,秩序崩塌的那天,
将不再有贵族、皇帝,庶民将拿回属于它的权力,这就是历代王朝能被庶民推翻的本质。
所以,给别人一点希望,就是给可汗希望。
给所有草原人底层一丝希望,就是给大突厥国强盛至极的希望。
圣武二年,天下不单单只有大楚赋税鼎盛,秋粮满仓。
北狄国同样迎来了极盛,
草原出生的人丁,在册的牛羊马匹,都达到了几十年之最。
马邑东部,悠长的雪道栅栏旁,
雄壮的马匹,踏起雪泥,清脆的马蹄声,在牛马栅栏前响起。
数百人的贵族队伍面前,长脸马奴尽到了父亲的职责,将妻儿护在身后,
他右手握拳抱胸,对大突厥的贵人,行上最尊贵的草原礼仪。
铁力可汗跨坐宝马,雕刻勒尔浑图腾的金铃,一路响动。
白发多过黑发的突厥首领,眼中带着异样,
策马而过时,他望着那个脸上布满风霜的马奴,愣愣的出神。
很久很久以前,
久到可汗都想不起,那是多少年前了。
他的父亲,也曾经这么护着他。
那个时候,草原权力更迭,他们这一支失败了,牛羊被掠夺,父亲被杀死。
但到死之前,父亲面对刀剑,都将他护在身后。
据理力争,草原不杀低于车轮的男子。
最终小小的铁力活了下来,他永远忘不了父亲被拉在马背后奔跑的遗言。
做一个草原上的勇士,充满智慧的勇士。
几十年过去了,铁力对得起曾经的诺言。
父亲手里那个小部落,如今已经成了草原霸主。
但这一刻,群山脚下,
一眼无边的突厥营区中。
策马而行的铁力可汗,忍不住仰头,在天空寻找,
突厥人的传说里,每一个失去的亲人,都会化作天上的星辰。
繁星就像漠北的沙子一样多,草原人的祖先,会庇佑他们的子孙。
可今夜,马邑苍穹,被乌云遮蔽,一颗星星也看不见。
北风呼啸,带雪似刀,
吹在铁力精瘦的脸颊,让这个雄鹰般的男子感到生疼。
某一刻,铁力可汗,无奈叹息了一声,
“呵呵……军师,孤忽然觉得老了,神的气运似乎不再眷顾突厥人了。”
铁力的遗憾,是几十万突厥精锐的遗憾。
他们远远强过柔然,甚至比草原上任何出现的民族都要强大。
北魏能入主中原,但比军力,不及现在铁力可汗的一半。
可他们偏偏碰见了建安双雄,项济、周云将突厥国的希望,踏碎在野狐滩的雪地里。
夕阳入群山,马邑陷入黑暗。
多如繁星的篝火,连绵数里,
突厥人的号角响起,
宵禁开始了,夜深之后,巡逻骑兵见到可疑人员,就会直接杀死。
忽然,北风停了,猎猎作响的图腾黑旗垂了下去。
紧接着,一股斜风吹来,
旗帜往东方舞动,似乎变天了。
“哈哈哈……”火把下,楚国鬼才萧成章笑了,他意味深长的道,“可汗,风向变了!”
风向?!
这算什么事,对付赵国这种高组织化的军队,用火攻是死路一条。
历史上,凡被火烧的部队,其本身都出现了巨大的军事功能丧失。
无论是火攻、雪崩、山洪,这些战场上的天地之力,只要是正常化的部队,都会做出防备。
“非也,非也。”
萧成章带着无与伦比的自信,轻挥羽扇,大笑道。
“臣说的是战争风向变了。”
“今天之前,突厥是骄兵,赵国是哀兵。”
“但从现在开始,突厥是哀兵,而赵国变成了骄兵。”
骄兵,哀兵?!
大风呼啸,战旗潇潇。
火光下,宝马金衣,雄鹰般的铁力可汗眼中闪过异样。
他高兴坏了,萧成章肯定有办法,否则这个南国鬼才不会无的放矢。
“哈哈,可汗莫急,萧某有上中下三策。”
“上策,即刻撤军,以玉璧城为界,转为防守国策,积蓄实力,以待天时。”
闻言,铁力鹰眉一皱,不禁面露为难。
楚赵反目,将来必定相攻,若是能联合楚国,赵国的确可能腹背受敌。
可这个天时,万一是周云的呢?
楚国内乱,赵国放开手脚,那突厥岂不是麻烦大了。
何况,现在好不容易算是掐住了周云,他在云都山城,聚集的都是各族残兵。
若是周云缓过这口气,携数万铁骑北上,那想想都可怕。
这也是铁力可汗一直下不了决心的原因。
此刻,赵国战场,弃之可惜,食之无味。
“中策。”铁力叹息一声,他想听听后面的。
上策低风险低回报,算是很平庸,被否决萧成章并不在意。
“中策,换家。”
“咱们不和赵国斗了,远走别的地域,避其锋芒。”
“要么东进,把室韦、契丹的地盘占领,最好趁着高句丽大军不在,连辽东也一起攻下。”
“要么西进关中,夺取雍凉跟西突厥,据河西定长安,观望中原。”
这一刻,摇曳的火光之下,铁力感到了深深的恐惧。
萧成章这样的人才,竟然被楚国送来了草原,简直荒唐至极。
这种思维,这种天马行空的战略,超过了现有突厥人的档次。
中策其实铁力已经满意了,因为此刻不管高句丽,还是西突厥,
都是本部空虚,正是夺取的好时机。
且突厥的力量,只要不跟周云这个怪物对战,去哪里都是无敌。
之前思维没打开,觉得漠北必须要,
这会想想,去别的地方也不错。
但铁力可汗知道,萧成章今夜要说的就是下策,
沙哑而威压的声音,在星火点点的大营雪道中响起。
“军师,说第三策吧,让孤看看萧才子的绝世兵谋。”
闻言,萧成章也不卖关子,
他眼中闪过精光,斩钉截铁道。
“下策,代赵!”
“此番赵国陷入军政动荡之机,草原来攻,其体量、其兵力,周云是绝对挡不住的。”
“之所以,如今几十万大军显得没有后劲,是因为草原的战力没有发挥出来。”
大地尽头,野狐关上,火光通明。
赵人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炙烤吃食,分享喜悦。
赵王归来,他们士气大振,
似乎连带城外的二十几万突厥大军,也不放在眼里了。
黑夜中,铁力可汗鹰目锐利,
思索片刻后,示意萧成章继续。
“木勤思力想要库尔之河,给他。”
“帖木伦想要成为漠北可汗,给他。”
“几十部万户贵族,想要过去突厥人肥美的草场,全部给他们。”
“只要能攻陷赵国,勒尔浑河不要了,色愣河不要了,阿林山也不要了。漠北都不要了,突厥部只要漠南跟赵地……”
换国!
这是要换国啊。
马邑道,黑云下。
大才萧成章勾勒了他对北疆一战的理解。
王右宁能喊出,上阵同生死,兵败斩主将。
那么,突厥人也可以。
二十六七万主力军中,实际铁力直属嫡系不过七八万人,
其他的草原贵族部落就不说了,哪怕是王帐军中,
似木勤思力、帖木伦、赫尔腾……等等,他们战心并不足。
利益决定行为。
这次灭赵之战,最大获利者是铁力,即使他们拼命,也是在为铁力拼命。
可现在,铁力可汗给他们想要的一切。
无论是特勒王、贵族部落、还是各小部落,甚至是马奴、仆从,
只要立下战功,就能获得土地牛羊,成为一支部落的首领。
拿出突厥人祖辈艰苦奋斗的故地,去夺取一个未来,这需要莫大的勇气。
铁力犹豫了,这种巅峰传统抉择,
即使如铁力这样雄才大略的人,也一时不敢做决定。
大风吹拂旗帜,远方苍穹,仿佛历史的歌谣在呼唤。
某一刻,这位来自勒尔浑河的草原雄鹰,毅然决然做出了选择。
“哈哈……”突厥可汗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帝王之气。
他拍了拍萧成章的肩膀,气吞山河道。
“错了,军师说错了。不是代赵,而是融赵。”
“不是突厥征服赵国,而是突厥融合赵人,”
“取草原野蛮悍勇之体魄,融中原磅礴文化之精髓。”
“武川将诞生一个全新的民族,一个强大无比、文化鼎盛的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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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嗡-嗡-嗡……”
“咚-咚-咚-咚……”
苍凉的号角,仿佛出现在了马邑上空。
突厥的战鼓,响彻九霄。
轰鸣的马蹄声,如同滚雷,令大地震颤,
草原近五十万披甲人,四十多万奴隶仆从,近百万人沸腾了。
铁力可汗的意志,就像一道苍穹雷音,在赵国上空回荡。
一场大漠风暴,即将席卷赵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