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入长平此策,不可用之;转攻宇文歆、李靖,先稳固文城此策,亦不可用之。屈突公,你此三策,我意与你相同,仍攻霍邑,是为上策!”李善道决定说道。
霍邑地势险要,不好打。
然也正因此,当下最好的选择,便是赶在李世民所率的第二批唐援到前,争取先将此地打下。
但“仍攻霍邑”,尽管的确是当下的上策,既然已经考虑到了李世民有可能会“围魏救赵”,则文城郡,包括河东郡方面可能会面临的风险,当然也不能不重视。
於是,李善道在作出决定后,又接连下了三道命令。
第一道命令下给窦建德,他令道:“传令窦公,无须理会宇文歆、李靖部,闭城不出,加强城防;李世民部唐援到后,如果当真主力往犯,不可浪战,固守城池即可,等候援兵。”
第二道命令下给黄君汉、季伯常、郭孝恪,他令道:“传令黄公等,继续坚壁清野,收百姓入城,并亦加强龙门等地城防;李世民若攻昌宁,无我军令,不可擅自出援。”
第三道命令下给秦敬嗣、苏定方等,他令道:“传令秦敬嗣、苏定方,蒲坂渡口、风陵渡口是重中之重,给我守好了,决不可放唐军一兵一卒自此两渡过河。”
却秦敬嗣部的部分主力,在接到李善道命渡河北来会合的军令后,已从陕县渡河,到了河东郡。李善道将留守蒲坂县城、控制风陵渡口的重任,交给了秦敬嗣。
蒲坂渡口,李善道在攻下蒲坂县城之前,就已令苏定方往去占据,苏定方现仍驻兵蒲坂东渡。
龙门、柏壁、正平打下来以后,坐镇的任务,李善道则是交给了黄君汉部。其中,黄君汉守龙门县城和龙门东渡、季伯常守柏壁、郭孝恪守正平,又三人之中,黄君汉为主将。
刘黑闼听了他的这三道军令,说道:“郎君,令窦建德闭城固守、黄公等不许驰援,可是担心李世民若果真往攻昌宁的话,或许会采取‘围城打援’之策?”
被刘黑闼一语中的,他猜得半点不错,李善道确实是有此顾虑。
“李渊诸子,李元吉虽然纨绔子弟,李建成、李世民兄弟却有其父之凤。尤以李世民,观其过往用兵,此子不可轻觑!文城郡方面,我现在是只求无过,不求有功!如李世民果真是欲‘围魏救赵’,窦公等只要能将昌宁诸地守住,令李世民不得胁我后方、侧翼,便就足矣。”
李善道一边回答着刘黑闼,一边看着地图,斟酌忖思,自认为就文城郡可能会面临的风险这一方面,通过补充的这三道军令,该当是已经做到万无一失。只要各部严守军令,都唯以守城为务,不出城与唐军野战,则即便李世民巧计百出,料亦无能为也,是乃以拙应巧。
可话再说回来,仍是那句话,面对的对手毕竟是李世民。
尽管已觉万无一失,李善道还是又征询了下屈突通等的意见:“公等以为我这般部署何如?”
屈突通应道:“大拙若巧。大王的此番应对之策,表面来看,似拙实巧,正合以静制动之道。李世民若欲‘围魏救赵’,又纵有千般计谋,我军坚守不出,其亦无可奈何。大王部署极佳。”
打窦建德时,都没有见过李善道这样的谨慎,而又自入河东以后,三路兵马并进,所向克捷,於今的士气更且正是旺盛,但不意李善道却愈发小心,对还没有到来的李世民,竟如此重视,刘黑闼暗自称奇,随着屈突通的话,也回答说道:“郎君此番部署确实严整,上佳之策。”
三道军令相继送出。
李善道从胡坐上起身,叉着腰,回顾了下西南方向,——李世民及其所率的唐援现就正在这个方向上,昼夜兼驰,逼近文城郡,他望了好一会儿,收回了视线,没再说多余的话,举起马鞭,向着北边一扬,便短有力地下令说道:“传令各部,加快行进,后日开始攻打霍邑!”
“大王,臣有一个建议。”刘黑闼等各还本部,执行李善道催促行军的命令后,屈突通说道。
李善道扶着他,等他上了马,自亦翻身上马,说道:“公请说。”
“刘武周打下晋阳后,已连着多日,按兵不动。他的企图自然是很明显了,欲坐山观虎斗,待我军与唐军两败俱伤,再行图谋,可当此之际,形势已有变化,——李世民率步骑数万,即将到至河东,他这一到,河东的局面必就会出现改变,甚至转折。则当此际,刘武周即使为他本人的利益着想,也不应再按兵不动。故臣建议遣使前往刘武周处,陈明利害,促其出兵,与我军协同作战。如此一来,既可分散李世民的兵力,又能避免刘武周坐收渔翁之利。”
李善道从善如流,拊掌说道:“公此策大好。”
即令新被他辟为记室参军的薛收,代写书信一封,遣吏飞赴晋阳,面呈刘武周。
……
沿汾水直上,过霍邑县城,经由位处在汾水西岸的雀鼠谷驿道,穿过灵石县境,即至介休。
沿途山势险峻,林木葱茏。
给刘武周送信的此吏虽有胆气,兼有精骑一队护从,却仍不时因道路之险,感心弦紧绷。
在霍邑县界和快出雀鼠谷时,碰上了两伙盗贼,护从的精骑一个冲锋,将之杀散了事。
到了介休,城外驻扎数营,一旗招展,上书“尉迟”,此正尉迟敬德围攻介休之部。
闻报李善道有使到此,尉迟敬德亲自接见,听明来意,当即遣吏为其前导,引之前去晋阳。
介休到晋阳之间,现已都是刘武周部的占领区。绕过介休县城,前为一方圆数百里的大泽,此泽名蒿泽,古名“昭余祁”,系是与山东巨野泽、湖南云梦泽等齐名的一个大湖,——不过此湖,到后世时,已是不复存在,分化成了若干小湖。汾水在这里,汇入此泽之中。沿着此泽的边缘,行过此泽,接着沿汾水而前,过祁县、太谷两县,再行数十里,就是晋阳县城。
好一座雄城!
地跨汾水,占地方圆数十里,晋阳宫城、仓城、居民区皆在其内。遥望城墙,三丈多高,内又有更高大的城墙,高出外城墙,乃便是晋阳攻城的城墙,高达四丈八尺,与洛阳宫城相当,按后世计长单位,十四米多高。外城墙宽大坚固,城楼巍峨,城墙上布满垛口,箭楼林立,宛如巨龙盘踞,在外城墙内外,又有瓮城、羊马城、宽至四十米的护城河,构成多重防线。
送信给刘武周的此吏,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样的一座雄城,李元吉怎居然会不战而逃?
渐行近城外。
城外连营,旌旗蔽日,营帐如云。大大小小的军营,如灰色的潮水般蔓延在汾水两岸,各色的旗帜招展其间。各个营地的外边,大都散落着掳掠得来的牛、羊、猪、狗。出外掳掠还回、或者出营掳掠的刘武周部的将士,三五成群,或骑马,或步行,神色骄横。
见这些刘武周部的将士们中,有汉人,也有突厥胡人。
正好有一二十骑索发胡服,掳掠而归的突厥胡骑,从这吏等边上驰过。
他们腰间悬挂着酒囊,马上放置着掳来的财物,还有两个妇人脸朝下的被按在鞍前,有的开心地哼着不成调的胡曲,有的边策马狂奔,边粗野大笑,尘土飞扬中,妇人哭声隐约可闻。
沿着官道望去,晋阳县城周近多水,是太原盆地的腹心肥沃之地,田畴交错,盛时县有民口一二十万,号为富庶,但於今原本肥沃的田野已化作一片焦土。
麦秆被肆意践踏,田垄间散落着农具和百姓的衣物。
路边的槐树歪歪扭扭地生长着,树干上残留着箭矢,树下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有的衣衫褴褛,有的身上穿着被血浸透的粗布麻衣。这些尸体大多是手无寸铁的百姓,他们瞪大双眼,脸上凝固着惊恐与绝望的神情,嘴里还塞着破布,显然是被抢掠或掳掠时挣扎而遭毒手。
再往远处,几座村庄已被夷为平地,断壁残垣间升起袅袅青烟,那是被焚毁的房屋在最后的挣扎。这吏望见,有两条野狗,也不知是野狼,在废墟中穿梭,啃食着无人认领的尸体。
再行几里,到了护城河边。
河水浑浊,分明可见河面上飘着一具具的尸体,有唐军的兵卒,身着残破的兵服,有无辜的百姓,衣服被剥走,仅剩破布蔽体,浮肿的面孔在水中若隐若现,眼珠凸出,如在无声诉说着战乱的惨烈。岸边的芦苇被血水染红,随着微风摇曳,似在哀悼这片土地上的生灵。
护城河的对岸,晋阳城墙依旧巍峨,却此时再看,这吏但觉却难掩其背后的苍凉与悲怆。
晋阳城头,刘武周的大旗高高飘扬,取代了往日唐军的旗帜。
城墙下,堆积着攻城时破损的攻城器械,斑斑血迹、残肢断臂,尚都未被清理干净。
等着尉迟敬德派的前导吏进城通报的空儿,送信此吏依稀听到城内传出的哭喊声和砸门声,夹杂着士兵的叫骂;热浪滚滚的午后,鼻子中嗅到同样城里传出的弥漫着焦糊与血腥交织的气味。刘武周的部曲,却是直到此时,还没有停止对晋阳城内士民的烧杀抢掠。
曾经车水马龙的晋阳,如今已沦为人间炼狱。
见多了李善道部的军纪严明,战后极少掳掠百姓,此吏对眼前所见所闻,既感伤痛,也惊愕。
等了小半个时辰,通报的前导吏驰出,却是刘武周没在城中,在城外的营里。
就转向刘武周的中军营地所在,一行人疾驰而去。
到了营外,又等这前导吏先进营通报,之后,刘武周召见的命令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