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元帅,临汾已为李善道攻拔。”一个吏员驰马赶到中军,向李世民禀报。
这吏员三十多岁,不到四十,裹黑幞头,着窄袖袍衫,腰束蹀躞带,佩剑,下着胡裤,足穿长腰皮靴,视其相貌,肤色颇白,形容俊美,却不是别人,便是奉命为李世民谋佐的豆卢宽。
“豆卢”意为“归顺”,豆卢宽的祖上为后燕时的北地王慕容苌。慕容苌后降北魏,被赐姓豆卢。四代传至豆卢宽。豆卢宽的父亲为杨坚的妹婿,他是杨坚的外甥。李渊起兵,攻下长安的时候,他时为关中河池郡郡治梁泉的县令,乃与郡守萧瑀率豪右赴长安,投从了李渊。
——萧瑀是梁明帝萧岿的第七子,杨广的皇后萧皇后的同母弟,亲戚关系上说,李渊是他的表姐夫。是以,李渊一遣书往召,萧瑀就举郡相投。作为关中顶尖贵族的出身,必须得说,这个出身不但对李密大有帮助,对李渊同样也是极大的助力。
李渊召萧瑀的书信,系李世民亲自转送。豆卢宽,也是那时,就与李世民相识了。
骑在马上的李世民一边策马前行,一边正看着地图。
听得豆卢宽进禀,他将视线从地图上移开,接过豆卢宽递来的军报,略略看了眼。
临汾郡不大,县总七个,其中称得上重镇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北部与西河郡接壤的霍邑,一个就是南部与绛郡接壤的临汾县。此两县,都扼在汾水的东岸,是从西河郡南下、或者绛郡北上的必经之地。按理言之,临汾县城失陷,对整个的河东战局,肯定会造成更不利於唐军的情况。但李世民看罢这道军报过后,神色并无多少异常,仅是眉头微蹙了下而已。
将军报还给豆卢宽,李世民展开眉头,轻描淡写地说道:“李善道几乎集其全军之力,攻我临汾,城今为其所得,不足为奇。临汾虽失,霍邑尚在我手。霍邑乃从绛郡北上,进军西河、太原的锁钥,只有此地不失,我军就仍可控扼要道,我等出兵之前议定的方略就仍可施行。”
从行在李世民左近的文武官属颇多,皆屏息静听,待李世民言毕,纷纷点头,心中稍安。
一个也是三十来岁,比豆卢宽年轻些的吏员应声说道:“郎君言之甚是。临汾虽失,然霍邑只要不丢,对出兵前大王与郎君议定的救援河东的方略就无甚大碍。”顿了下,又抚须笑道,“李善道部自入河东,虽然屡战屡胜,但今攻临汾,他却主力毕集,还攻了这么多天,才勉强打下,由此却则可见,其兵锋已钝,士气难继。这对我军来讲,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个吏员亦肤色颇白,面容圆胖,一部好胡须,眉宇间透着几分机智与从容。
此人即李世民的妻兄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尽管是贵戚子弟,自少好学,博通文史,性通悟,有筹略。李渊渡河,到了关中后,他赶到长春宫谒见李渊,遂被委以重任,随李世民征战,北定渭北、西击薛举,诸战皆有参与,屡献良策。此次又被李渊任为了李世民行军大元帅的典签,依旧随军参赞,辅佐机宜。
——“长春宫”是北周武帝时所建,初名晋城,位於冯翊郡,后世之大荔县,东临黄河,面对蒲坂渡口,后因四时如春,改名长春宫。李渊渡河入关中之后,最先就是驻在此处。
“典签”,典者,掌管;签者,签名。此职始於南朝,为朝廷监视出任方镇的诸王而设,多以天子近侍充任,因其权势特大,故又有“签帅”之称。到了於今,典签的权力固已经没有南朝时大,但依然负责协助主帅处理军务,上传下达,地位相当重要。——长孙无忌是李世民的妻兄,两人的关系当然亲近,李渊用长孙无忌出任李世民的典签,也是对他儿子的信任。
李世民欣赏地看了看长孙无忌,亦展开了点笑容,说道:“签帅所言极是。李善道虽得临汾,却已露疲态。其兵锋既钝,我军正可借此良机,伺机反攻,夺回失地。”
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
而“签帅”一词,显是开玩笑之语。
诸吏听得他的话,临汾失陷这个消息所带来的一点不安,愈是消散,好几人陪着轻笑出声。
一个年纪比豆卢宽稍大点的吏员沉吟了稍顷,说道:“殿下,料李善道攻下临汾县后,必会继续北进,接着攻打霍邑。诚如殿下所言,临汾之得失,不足为要,但霍邑却不能再失了。我军离龙泉郡渡口,还有三日路程。为防意外,仆愚见,可急令李公等,务必坚守霍邑。”
这吏的个头不如豆卢宽、长孙无忌,中人身高,却一双眼,细而具神,眼睛细长而有光彩,瞳孔明亮如凤目,面部轮廓圆润,下颌丰满,鬓秀须雅,穿着一件素色的袍服,气质温雅,虽是身在风尘仆仆的行军途中,观之风神内蕴,颜温气清,让人一见便生好感。
其人便是早前曾被李善道向清河房氏族人询问过,现为李世民大元帅府记室参军的房玄龄。
房玄龄自幼聪慧,善诗能文,博览经史,精通儒家经书,又向他的父亲,着名学者房彦谦学得一手好书法,工草隶。十八岁时,齐州举进士,先后授羽骑尉、隰城县尉。隰城,是西河郡的郡治。也因此,李渊起兵后,他投从了李渊,之后一直到现在,都在李世民帐下为吏。
房玄龄的提议深得李世民之心,他颔首表示赞同,便就令道:“传檄我堂叔、三胡,河东此战,能否得胜,眼下关键,就在霍邑。必得在我军到龙泉郡前,将霍邑守得如铁桶一般,断然不可有失!如若有失,虽宗属之情、骨肉之亲,世民之法,不可废也,亦按军法严惩。”
即有一吏,取纸笔出来,按照李世民的意思,撰写了军令一道,呈与李世民,审核无误后,落下印章,快马送出。
——这起草军令之吏,年亦三十余,名儒颜之推之孙,尝被杨素惊叹的才士颜师古是也。
颜师古其先本居琅邪,世仕江左,及其祖颜之推,历事周、齐,齐灭,始居关中。颜师古本人早年仕隋,政绩突出,寻坐事免,归长安,十年不得调任新职,家贫,以教授为业。李渊起兵入关中后,他因他早前的长吏薛道衡与李渊有旧,便和长孙无忌等一样,也到长春宫谒投,现任李世民秦公府的文学。但与长孙无忌等有所不同的是,他非一人现为李世民属吏,其父颜思鲁、其弟颜相时当下都任职李世民帐下,其父为记室参军,其弟与他同,亦为文学。
待檄文送出,房玄龄旁边的又一吏员,进言说道:“殿下,‘兵贵神速’,霍邑若失,则既定之策,恐将难以再得施展。今虽已令李公等严守,仆之愚见,我军仍不能掉以轻心,宜传令各部,加快行速,以期尽快抵达龙泉郡。并可令骑兵一部,先行赶往。”
此吏的年岁比房玄龄小些,大约三十三四岁,身高、相貌都不突出,却自有一股英爽之气,不失儒雅,举止言辞干练,乃京兆杜氏之后人,名杜如晦。现为李世民帐下法曹参军。
李世民从谏如流,便下令:“就按参军所议,传令各部,加紧行军。同时……,嗣昌兄,选精骑一部,令郑仁泰、杜君绰统之,轻装先行,两日内赶到龙泉。霍邑如果遇急,急驰往援。”
“嗣昌兄”者,柴绍也。嗣昌,是柴绍的字。
郑仁泰、杜君绰皆是李世民帐下敢战的骑将。
柴绍是李世民的三姐夫,今年亦三十多岁,他家就在临汾,不过其族早就迁居长安。
柴家也是隋之贵族,其父曾为废太子杨勇的东宫右内率,——右内率是近侍武官,掌备身以上的禁内侍卫,他自身曾为杨广长子,已死的元德太子的千牛备身。其出身将门,自幼便矫捷有勇力,以抑强扶弱而闻名,善骑射,李渊初起兵时,他被任为右领军大都督府长史,兼领马军总管,歼灭宋老生部、下临汾、平绛郡,历战其并先登陷阵,功勋卓着。
——“右领军大都督”,就是李渊刚起兵,将军队分为三军时,任给负责统率右军的李世民的军职。自这时起,柴绍就在了李世民的帐下,随从李世民征战到今。
却这柴绍,不仅武勇出众,且有智谋。从长安投奔李渊之际,他在路上碰上了从河东前往晋阳的李建成、李元吉兄弟。当时追捕李建成、柴绍等的文书甚急,李建成兄弟很担心,就与他相谋,认为“隋郡县连城千有余里,中间偷路,势必不全”,不如“且投小贼,权以自济”,柴绍反对:“不可。追既急,宜速去,虽稍辛苦,终当获全。若投小贼,知君唐公之子,执以为功,徒然死耳。”李建成从之,於是共走太原。他们这才安然无恙地赶上了李渊的起兵。
柴绍闻令应诺,虽是李世民的姐夫,尊卑有别,且则现是在军中,李世民是一军之主,他不以姐夫之身而疏忽礼节,行了个军礼,然后才拨马归骑兵队伍,执行李世民的军令去也。
望着柴绍驱马离去的雄健背影,李世民摸着短髭,寻思了会儿,顾问左右:“陈公何在?”
陈公,在降从李渊前,仕隋为绛郡通守的陈叔达。
绛郡新被李善道攻下,在此获知临汾县又刚被汉军攻取的此际,李世民找陈叔达来见的目的,很明显了。便有一个年不到二十、相貌与李世民稍像,打扮也颇像,——或者说是刻意求像的英朗少年,大声应了句:“阿兄,俺去请他来!”拨马转走,即向后边的车马队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