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神婆已然心领神会,半闭着眼,念念有词,稍顷,满面喜色,说道:“敢禀大王,大吉!”
——实际上,所谓“跳大神”,有个“跳”字,正常的情况下,刘神婆是不会这么快就给出回复的,她总是得装神弄鬼地跳上一阵,才会给出回复,然而昨天,她已经见识过窦建德的威严,别看窦建德这会儿和颜悦色的模样,昨天到了王府,私下里与窦建德见时,窦建德只看了刘神婆一眼,眼里透出的威压,就使刘神婆手脚发软,故她不敢过多的故弄玄虚。
却她这一句话出来,旁边的曹旦等人无不大出了一口气。
曹旦不知何时,按着案几,倾身向前,听到刘神婆的这句回复,他情不自禁猛地拍了下案几。
声音不小,引得窦建德、李善道等皆去看他。
曹旦说道:“阿弟!刘妪已有明示,守城不行,得掩其不备而击!”
“烦劳刘妪了,请先到偏殿休息吧。”窦建德示意堂下吏卒将刘神婆带了出去,待其离开后,抚摸胡须,沉吟了片刻,顾盼曹旦、董康买、高雅贤等将,说道:“刘妪所示,大家悉皆闻。若守城,城将陷,而若掩其不备击之,则大吉。这正与二郎适方所说的战策相同!卿等何意?”
曹旦本是最为反对主动出击的,而下倒了个个儿,头一个表示赞成,说道:“刘妪已有指示了!还用什么可说的?阿弟,上有九天仙子庇佑,打他娘娘的!”
董康买、高雅贤诸将,有的胆气雄壮,原就唯窦建德马首是瞻,不怕主动出击,这个时候,当然就更踊跃求战;有的和曹旦相同,原存惧虑,但现下刘神婆既已说了“掩其不备击之,大吉”,即便是不像曹旦这么相信刘神婆的,至少心里也有点踏实了,因亦便俱无反对之言。
一时之间,堂上的窦建德部诸将,或如高雅贤等,慷慨踊跃,争相请战;或如曹湛等,随声附和。入耳进窦建德、李善道的,尽是“干他娘娘的”、“打他狗日的”之类的粗言豪语!
满堂变得热烈起来的气氛中,窦建德与李善道再次对视了一眼。
带着点喜悦、带着点欣赏、带着点不明意味。
从窦建德眼中流露出来的这种似曾相识的情绪,李善道又隐约地感觉了到。
窦建德抬起手,往下按了按。
堂上曹旦、高雅贤等的嚷嚷声,渐渐地平息了下去。
“二郎,已得神示,正与你所意相同!则这个‘主动出击’,你可已有具体的方略?”
李善道起身,步到堂侧的沙盘边上。
窦建德、刘黑闼、曹旦、宋正本等纷纷也都起身,围聚在了沙盘的周遭。
沙盘上,以深黄细沙铺底,其上山峦点点,河流如带,县乡星罗棋布,是河间郡的地理形势。
又在乐寿等窦建德现据之县,各有黑旗;在河间城南置了营一处,插的是白旗。
李善道掂起一根直鞭,点在了河间城南此营正南方的一条河流处。
……
七月初秋,天犹尚热。
夜半时分,星月黯淡。
河间城南七里井,薛世雄部大营南边,约十几里处。
这里是一片河湾地区,占地甚广,一人多高的芦苇丛生,两岸杂树遍布。
河岸较远的地方,早前是良田,现已成了荒地。
放眼望去,漆黑的夜色中,原本该是空无人踪,唯狐兔窜伏的此处,而下却是片片人头簇拥,在那芦苇丛里、在那荒地上,不知蹲坐了多少将士兵马!偶尔有兵械撞击,或窃窃私语的声音传出,但立刻,就又有低而急促,制止任何杂声的命令下达。河湾南边望之无垠的野地、田间,还在有一队队的人马、不断地在向此处静悄悄地开来,加入进蹲坐的战士们的行列。
……
“往觇薛世雄部营地的路上,我顺道看了下沿途的地形。在七里井南约十三四里处,有一河流,就是此条,定方告诉我说,是高水的支流。我细细地察看了,这条河一则,离七里井不是很远;二则,河边多芦草、野树,便於隐蔽。因我之见,窦公,此地可做我主力掩伏所在!”
李善道将直鞭,从这条河上移开,向西北移动,移到了薛世雄部营的西面,接着说道,“西边,我也去看了。窦公,闻河间之所得名,乃因其处在滹沱河、高水之间,故名河间,又闻河间号称‘九水环绕’,确然如此!其之周边,果多河水。薛世雄部营西边,亦十来里处,又有一河,滹沱河之支流也,亦利隐蔽,我之愚见,不妨可再择一部兵马,埋伏於此。”
曹旦不解其意,问道:“既伏兵於南,大将军,为何再伏兵於西?”
“不但西边要伏兵,东边、北边也要伏兵。”李善道直鞭在七里井的东边和七里井与河间县城之间也点了点,环顾了下围在沙盘周围的诸人,与窦建德说道,“窦公,伏於薛世雄部营南者,是主攻的部队;伏於西、东者,是夹攻的部队;伏於北者,是截击其部逃窜的部队!”
自己部中的将士中,尽管颇有畏战、怯战之辈,窦建德却是从来没有想过逃跑!
他是一个思虑沉稳、谋定后动的人。
一件事,不做则罢,一开始做,他就必要全力以赴,不避凶险,一定要把之做好。
所以,当大业七年,骁勇的孙安祖因逃避兵役,杀死了漳南县令,投其求庇时,他那时虽已是县中的二百人将,并也看出了隋室的天下将亡,唯却因觉得时机不到之故,他就没有顺势揭竿,而是招诱逃兵及无产业者,得数百人,令孙安祖率之,叫孙安祖去到高鸡泊中为群盗。
他与孙安祖说:“文皇帝时,天下殷盛,尚为高句丽所败。今水潦为灾,黎庶穷困,而主上不恤,亲驾临辽,加以往岁西征,疮痍未复,百姓疲弊,累年之役,行者不归,今重发兵,易可摇动。丈夫不死,当立大功,岂可为逃亡之虏也。且观时变,必有大功於天下矣。”
又所以,高士达起兵后,因慕窦建德的义名,希望他能加入本部时,他亦仍是出於他对时局的判断,认为时机仍尚未到的原因,只愿意与高士达私下勾通,也没有就在那时加入起义。
直到因为高士达、孙安祖等群盗,凡往来漳南者,所过皆杀掠居人,焚烧舍宅,独不入窦建德他家所在的村里,引起了郡县的怀疑,认为他定是与贼徒交结,从而收系其家属,无少长皆杀之,把他一家都屠灭了,窦建德再无退路,他才率麾下的二百人亡归了高士达。
郡县的这一屠灭窦家,屠灭出了一个搅动河北的英雄豪杰!
既已投了义军,窦建德没有了任何的顾虑,便全心全意,投入进了举义反隋的大业!
又所以,大业十二年,涿郡通守郭绚率隋兵万余来讨高士达际,窦建德即主动请缨,亲引七千之众,在长河县,设计用谋,拼勇进战,只一战,便尽歼了郭绚部!杀略数千人,获马千余匹,郭绚以数十骑遁走,窦建德遣高雅贤、王小胡等追及於平原县,斩其首献给了高士达。
又所以,当杨义臣消灭掉张金称,率部趁胜进至平原,再来进攻高士达,而高士达不听窦建德的意见,执意尽起精兵,前去迎战,窦建德担心他会战败时,为接应高士达,他没有留在营中,而是又亲临险境,自率精锐百余据险。
最终,还是没有能挽回高士达的败局,可就在其后,窦建德率百余骑亡去的途中,因见饶阳城防不严,只这百余骑,其部大败之余,他竟还敢於向饶阳发起突袭,且城还被他打下了!
试问之,这样一个沉毅的人,七千人敢迎战万余众的郭绚部,大败之后的百余骑敢突袭饶阳城,薛世雄威名再盛,其部步骑再多、再精,窦建德有担忧是肯定的,可他又怎会就便怕也?
是逃、是战,是守、是攻,其实他是早有决定。
只曹旦等为首的将士,怕了薛世雄,不敢与薛世雄打,他没有办法,才拖到李善道部到前,他尚未能定下作战的计划。赖了李善道的主意,终於他帐下诸将的军心定下,主动出击的决定总算做下,说实话,窦建德当下的表情、言语好似是没多大变化,他心中实已是十分振奋!
——昨天李善道与他在府门外私说的那几句话,所云是何?无它,是在建议他,既然曹旦等这么相信刘神婆,何不就索性借刘神婆之口,来激励曹旦等?窦建德恍然大悟,於是有了后来刘神婆的对答如流,逃走、投降都不行,得打这样的回答。
可是,虽说心情已极是振奋,他也没有想到,李善道的胃口居然这么大?
窦建德惊诧地说道:“二郎,察你此方略之部署,你是意欲全歼薛世雄部?”
“公以为何如?”
「1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