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查完的第二天武明堂捧着厚厚一摞账册进门时,叶明正趴在青石地板上写写画画。
三十二块方砖拼成的安阳府地图上,密密麻麻插着红黄两色小旗,细麻绳在代表商道的凹槽里交错缠绕。
“大人,您要的市舶司记录。”武明堂小心翼翼地将账册放在那张缺了一角的黄花梨案几上,仿佛那是一件珍贵的宝物。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用炭笔标注的奇怪符号,这些符号横平竖直,构成了一个个整齐的格子,让人看起来一目了然。
叶明的食指正沾着墨汁,在账册上移动着。当他的目光落在“陈氏粮行”的条目上时,突然停了下来。
“老武,你看看这里。”叶明指着账册上的一行字,语气有些凝重,“上月从江南运来的六千石粳米,到安阳时怎么只剩下四千七百石了?”
武明堂闻言,连忙从袖中抽出一卷泛黄的文书,展开后递给叶明,说道:“大人,属下已经查过漕运衙门的记录,上月江淮一带滴雨未下,根本没有暴雨翻船的情况。”
叶明接过文书,快速浏览了一遍,眉头紧紧皱起。窗外的蝉鸣似乎也感受到了屋内紧张的气氛,突然变得异常刺耳。
叶明猛地抓起案头的鎏金算盘,黑檀木珠子在他的拨弄下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仿佛在诉说着什么秘密。
“每石运费四百文,六千石就是两千四百两白银。”
叶明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愤怒,“沉掉的一千三百石,陈家人不仅没有得到赔偿,反而倒贴了五百多两运费,他们这么做,难道就是为了少卖些粮食?”
他冷笑一声,算盘珠子弹回原位时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武明堂感觉后颈发凉。三年前他第一次见这位年轻侯爷时,对方还在用树枝教流民做乘法口诀。如今叶明拨算盘的模样,活像庙里握着生死簿的判官。
“大人,这里面定有蹊跷。”武明堂压低声音说道。
叶明放下算盘,眼神锐利如鹰,“走,我们去会会这陈氏粮行的当家。”
两人快马加鞭赶到陈氏粮行,那当家陈老爷见是叶明,吓得脸色苍白,双腿一软差点跪下。“叶……叶大人,不知您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陈老爷声音颤抖。叶明冷笑一声,“陈老爷,上月那六千石粳米的事儿,你给本侯好好说说。”
陈老爷额头冷汗直下,眼神闪烁,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叶明猛地一拍桌子,“陈老爷,若你如实招来,本侯还可从轻发落,若再隐瞒,休怪本侯不客气!”陈老爷身体一颤,终于瘫坐在地,哭丧着脸道出了实情。
原来,是他与漕运衙门的人勾结,故意谎报沉船,私吞了那一千三百石粳米。
叶明听后,怒目圆睁,“来人,将这奸商押入大牢,等候发落!”
叶明深知此事绝非陈家一家所能为之,于是他果断地抓起朱笔,在陈氏粮行的账册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即刻派遣户曹的人换上便装,分成三班,严密监视四大粮行的仓库。”叶明的声音低沉而有力,透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接着,他略作思索,继续下令道:“再去城南的粥棚调集二十个手脚敏捷的乞儿,让他们专门负责记录每天进出粮仓的马车数量。”
随着夜幕的降临,暮色如轻纱般渐渐染红了飞檐。叶明带着两名亲随,步履匆匆地拐进了西市。
西市的青石板路在三十七家酒楼高挂的灯笼映照下,显得格外明亮。波斯商人操着生硬的官话,高声叫卖着精美的琉璃盏,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看。
绸缎庄门口,小厮正忙碌地将新到的蜀锦挂上“安阳织造”的烫金牌子。这是叶明半年前推行的商号认证制度,凡是盖有知府大印的货物,都可以免除三成的市税。
“侯爷,是否需要到前方的茶楼稍作歇息呢?”一名亲随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提醒道。
他的目光落在叶明身后三十步远的地方,那里有三个头戴斗笠的汉子,已经不紧不慢地跟了整整三条街。
叶明不紧不慢地走到糖画摊子前,似乎对这里的糖画很感兴趣。他站定后,铜勺舀起一勺金黄的糖浆,然后熟练地在青石板上浇出一个齿轮图案。
做完这些,叶明微笑着对摊主说道:“老丈,这新模具用着可还顺手?”
摊主一听,立刻喜笑颜开,露出那口缺了几颗牙的豁牙,忙不迭地回答道:“托大人的福啊!这新模具真是好用得很呢!”
接着,他又补充道:“木匠铺按照您给的图纸打制的,现在做十个糖画才会碎一个模子哩!”
就在这时,叶明的余光瞥见斜对面酒楼二层的雕花木窗忽然开了一条缝。他心中一动,知道有人在暗中观察他。
叶明不动声色,假装弯腰去掸去靴面上的灰尘,趁此机会,他迅速将刚刚做好的糖画塞给了旁边卖炊饼的小贩,并嘱咐道:“把这个送去给街尾那些玩闹的孩童们,就说是官府请客。”
小贩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接过糖画,快步向街尾走去。
夜幕降临,万籁俱寂。当子时的钟声敲响时,武明堂抱着三摞厚厚的册子,急匆匆地冲进了书房。
书房里,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在墙上的《安阳商贸全图》上。光影晃动间,可以看到无数条红线正从图中的粮仓处延伸出来,通向那些深宅大院。
果然在倒仓。”叶明的指尖轻轻地划过那密密麻麻的马车记录,仿佛能透过这些字迹看到背后隐藏的真相。他的眉头微微皱起,目光如炬,“陈氏粮行白天运进两百石,夜里却从后门悄悄拉走三百石。这其中的猫腻,不言而喻。”
武明堂在一旁听着,脸色也渐渐变得凝重起来。他插嘴道:“王家的粮车更蹊跷,轮印深浅不像装的稻谷,反倒像是……”
“他们在粮袋里掺了砂石充数!”武明堂猛地一拍桌子,怒不可遏,“今早城南当铺收了七车陈粮,全是发霉的粟米!这些人简直是丧心病狂!”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梆子声响彻了三重院落。这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回荡,让人不禁心头一紧。叶明却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一般,他迅速抓起算盘,开始了一场疯狂的演算。
算盘珠子在他的手指下飞速跳动,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仿佛是一场激烈的战斗。武明堂看着叶明专注的神情,心中暗自感叹。
随着时间的推移,叶明的额头渐渐渗出了一层细汗,但他的手指依然没有丝毫停顿。终于,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长舒了一口气。
武明堂连忙凑上前去,只见叶明手中的朱砂笔在地图上迅速地勾出了六个红圈。这六个红圈分布在城市的不同角落,看上去似乎毫无规律。
然而,武明堂的脑海中却突然闪过一个画面——三个月前的那个暴雨夜,叶明也是这样在地图上画出了安阳河的改道图,硬生生地从洪水的口中抢回了三千亩良田。
“他们在制造粮荒假象。”叶明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房间里的沉寂。他的笔尖如同利箭一般,直直地戳在城东最大的粮仓位置,“七天前,全城的存粮应该有八万石,但是现在账面上却只剩下五万。然而,实际上……”
他小心翼翼地掀开地砖,仿佛那下面隐藏着什么珍贵的宝藏一般。当他终于将地砖完全揭开时,一股浓烈的泥腥气扑面而来。他毫不在意这股难闻的气味,迅速地抽出了一卷册子。
这卷册子看起来有些陈旧,上面沾满了泥土和灰尘,但它却承载着一个惊人的秘密。他将册子展开,展示给武明堂看,说道:“这是我让人派兵在各大粮仓地下埋的秤杆记录,真实存粮至少七万石。”
武明堂瞪大了眼睛,倒吸一口冷气。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卷册子,心中的震惊如波涛汹涌。他终于明白了上月叶明为何突然要求所有粮仓必须铺设青砖地面,原来那些看似普通的砖缝里竟然隐藏着如此精巧的机关!
每当粮食入库时,埋在地下的秤杆就会在特制的黏土上压出凹痕,而这些凹痕会被专人在夜间拓印下来,形成了这本册子上的记录。这个设计如此巧妙,让人不禁感叹叶明的心思缜密。
叶明看着武明堂震惊的表情,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他继续说道:“明日开东南两座义仓,按市价九成放粮。”说罢,他毫不犹豫地摘下墙上的铜钥匙,扔给了武明堂。
武明堂连忙接住钥匙,心中却有些担忧地问道:“那些世家若是联手抬价怎么办?”
叶明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他自信地回答道:“他们不敢。”然后,他从博古架的夹层中抽出一本蓝皮册子,封面上的《物价律》三个字让武明堂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可是三个月前叶明亲手修订的法令啊!当时那些官员们还在私下里嘲笑这条“恶意哄抬粮价者,没收全部家产”的规定,说这不过是一个书生的空谈罢了。
然而,就在卯时,晨雾尚未散尽之时,二十辆牛车已经像一堵墙一样堵住了陈氏粮行的大门。
那些穿着褐色短打的伙计们,眼睁睁地看着官差们掀开苫布,露出了堆成小山一般的麻袋。每个麻袋的袋口都缝着一个“官”字火漆,这可是叶明发明的防伪标记!
“今日粳米每斗四十文!”随着敲锣的衙役那震耳欲聋的喊声响起,连屋檐上的麻雀都被惊得飞走了。
而在对面的茶楼里,那些正在吃早点的粮商们,手一抖,手中的翡翠汤包就掉进了醋碟里——这价格,可比市价足足低了二十文啊!
陈柏年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已经接连摔碎了三个茶碗。就在这时,管家像被人追赶一样,连滚带爬地闯了进来,嘴里还结结巴巴地喊道:“少……少爷,码头那边……那边……”
他一边哆嗦着,一边举起了一张还带着墨味的《安阳商报》。报纸的头条标题,犹如一把利剑,直刺人眼,让人看了不禁心生疼痛:“官粮直营今日开市,知府承诺足量供应”。
陈柏年一把夺过报纸,双眼圆睁,怒喝道:“这叶明好大的胆子!”他猛地站起身,将报纸狠狠摔在地上,在屋里来回踱步。突然,他停下脚步,眼神阴狠地说:“哼,他以为这样就能坏我等好事?召集各粮商,我们联合起来,暂停售粮,看他能撑多久!”
与此同时,叶明正站在义仓前,看着百姓们有序地领粮,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这时,一名衙役匆匆跑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叶明微微皱眉,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他对身边的武明堂说道:“老武,他们果然沉不住气了。不过,我们早有准备。你去安排,从水路加急调粮,同时放出消息,说朝廷的赈灾粮不日就到。”
武明堂领命而去。叶明望着远方,心中暗自思索,这场与粮商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叶明站在望火楼的顶层,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下方那如长龙般蜿蜒的买粮队伍。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抹冷笑。
这座望火楼是他特意让工匠们建造的,它采用了砖木结构,高耸入云,矗立在粮市的正中央。
而望火楼的顶层,则设有一个观景台,四周镶嵌着精美的琉璃窗。这些琉璃窗经过特殊的角度处理,使得从这里望出去,正好可以将对面酒楼的包厢一览无余。
叶明心中暗自思忖:“是时候收网了。”他轻轻地抚摸着袖中的那叠按满红手印的供状,嘴角的冷笑愈发明显。这叠供状,是他昨夜突审七个粮行账房时得到的重要证据。
在“坦白可减罪”的新政下,这些账房们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责,将陈家如何用霉米换取官仓新粮的把戏和盘托出。
就在第一缕阳光洒在官粮店那金光闪闪的招牌上时,叶明果断地下达了命令。
只见十二匹快马如离弦之箭一般,疾驰而出,奔向不同的方向。马背上,捆绑着一张张加盖了知府大印的告示,上面赫然写着:“即日起,实施‘粮引’制度,所有大宗粮食交易必须持有衙门发放的凭证……”